野花已開滿松山

我們從怒江惠通橋開上這裡，22公里，走了好久，以前，是三個月，打到這裡，一寸山河一寸血。

車停在一棵樹前，樹干上都是彈洞，疙疙瘩瘩的。有一個人，等了很久，很慎重、很虔誠的要把這座山，每個洞，每個槍眼，這段戰事告訴我們。

他說：「這個戰爭是國軍打的，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我要讓大家知道。」

遠征軍第二次渡江（松山方向）：這是渡江時遠征軍總司令衛立煌在松山對岸的中國軍隊陣地上視察

這，對我們來說，早就知道，但我們的身邊有很多人，卻選擇遺忘，以至於我們的記憶都模糊了，我們來到這裡，就是撥亂反正，從新做起。

我們那裡，也有松山，坐捷運，鑽入基隆河，從那裡冒出，飛出臺灣，飛入大陸。松山機場以前是侵華的基地，日本96式轟炸機，從這裡炸上海，炸杭州。

援滇西抗戰的美軍飛機，拍攝於保山機場

1938年，蘇聯志願航空隊幫助中國抗戰，炸過這個機場，但是，對日抗戰中的大部分時間，制空權還是在日本人手裡。

兩個松山，距離很遠，但是，息息相關。攻松山，是為了打松山；守松山，是為了防松山。抗戰、太平洋戰、滇緬戰、歐洲、北非、蘇戰、一號作戰，每顆子彈，雖然聽不到聲音，但震動卻到達幾千公里之外。每一滴血，都會濺到另外一個肉軀上，就算死在野人山的3萬遠征軍，瞬間被蟻蝗啃成枯骨，被大雨沖刷得乾乾淨淨，也不會無聲無息，他們的吶喊：「為什麼我們不死在與敵交鋒下，卻倒在這樹林泥沼中？」最後，還是有人聽到，還是有人接著吶喊，衝向敵陣。

那棵彈痕累累的樹幹後，有塊紀念碑，是殘碑湊壘起來的，字跡多已模糊不清：「攻克松山陣亡將士紀念。陸軍第八軍第一零三師抗戰陣亡將士公墓，師長熊綬春立」等大字還看得清楚。「他在徐蚌會戰中死了。」那個等著告訴我們這座山頭故事的人，不經意的如此說。

我們列隊，向這個碑三鞠躬，帶頭的，是一位共產黨員。

這個碑，以前被打成兩截，丟在小學裡做石階，學生踩踏，名字都難辨。當遠征軍的故事被重新提起，那些所餘不多的老兵，風燭殘年擁著用生命博得的軍功獎章，在一生的最後時刻，只為得到這樣一句話：「國家終於承認我們是抗日的了……」。

老兵，慢慢凋零…

為什麼被遺忘，60年不提？因為遠征軍在抵禦外侮勝利後，又有了新的遠征，更遠，內戰，從雲南調到東北，從怒江轉戰到松花江，老司令衛立煌率領杜聿明、孫立人、鄭洞國、廖耀湘、李鴻這些部下，在東北與林彪的四野作戰。結果，敗了，退到關內。徐蚌會戰，杜聿明被俘，李彌逃出，熊綬春戰死

孫立人，先到了台灣訓練新軍，後來，被幽禁到老。

李彌又重拾隊伍，從原來遠征的路線，退回了滇緬山區，成了異域孤軍，留在泰緬金三角，還一直想反攻大陸，也確實突進了雲南幾次，但最後，終究是場遠去的夢。

1944年攻松山的，是11集團軍的宋希濂與鍾彬，1949年12月，他們想退到緬甸建立反攻基地，在川西的大渡河邊被解放軍俘虜，這是大陸的最後一戰，他們被稱為「送終兵團」。

1986年，我在紐約，見到了宋希濂。他說：「抗戰勝利，蔣校長說今後要放下武器，好好建設，我們聽了都很高興，戰爭，實在打太久了，國家元氣大傷，中國人太苦了，但不久內戰又起，我雖然失望，也只有為校長效命，最後是失盡人心，終至失敗。」

也因此，中國遠征軍散了，消失了，兵士們有的回到家鄉，有的參加了韓戰，有的流落他鄉，默默的過後半生，不再提當年勇。

日軍繪製松山戰場全景立體圖

美軍飛機向松山陣地空投大米等物資

七月九日，我們就是帶著些模糊的印象，從遠方的海島來到雲南，一路飛在厚雲之端，下面大雨，是四川都江堰五十年來最大的一次。

飛機降在昆明的長水機場，原來的巫家壩機場去年停用，我們在細雨中去機場門前看了看。這是抗戰中最重要的機場，駝峰航線的終點，14航空飛虎隊就駐在這裡。在1942年4月到1945年8月，駝峯航線空運援華戰爭物資65萬噸，有超過500架飛機墜毀，1,500人犧牲。「在天氣晴朗時，我們完全可以沿著墜機碎片的反光飛行，我們給這條灑滿戰友飛機殘骸的山谷，取了個金屬般冰冷的名字：『鋁谷。』」過了玉龍雪山，才飛越最後一道駝峰，至今在麗江城外，仍留有一段跑道與幾個石輾子。

巫家壩位於滇池東南岸，蔡鍔任雲南府都督時，將此闢為炮兵營地。1911年10月30日，蔡鍔、唐繼堯在此發動重九起義，響應辛亥革命。我們去看了「雲南陸軍講武堂」，李烈鈞、楊杰、朱德、葉劍英、龍雲、朱培德、段希文，都出自這裡。再到北京、清華、南開三校共同所組的「西南聯合大學」。這校在抗日中出了許多的人才，學生響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投入了防衛大西南的戰場。

校內立著聞一多的雕像，一副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樣子看著下面。1946年7月15日，他在被暗殺的李公樸悼念會上做了《最後一次講演》，也被雲南警備司令霍揆彰部暗殺，霍曾是滇西遠征軍20軍團司令。聞之死是國共內戰轉折的重要關鍵，國民政府為此失去知識分子、學生的支持，終致敗離大陸。

然後，我們到了金馬碧雞坊，這是昆明市中心的一個廣場，當年，滇緬公路勝利恢復通車典禮在這裡舉行。這是終點，也是起點。我們來到滇緬公路零公里紀念碑，一個石輾子放在路邊。當年就是用它，人拉著，壓碎石塊，壓出了公路，整出了機場。

從這裡，滇緬公路一路往西南，到大理378公里，保山579，龍陵721，畹町835，進緬甸，密支那1160，臘戍1453公里。第二次滇緬戰役中，遠征軍開道，又建了條中印公路，以「史迪威」為名，沿路築了條油管。兩路在中緬邊界的芒友、瑞麗交會。

中緬印大戰歷時3年零3月，中國投入兵力總計40萬人，傷亡接近20萬人。

滇西戰役的關鍵是松山，它被稱為東方的直布羅陀，扼守著怒江的交通咽喉，形如一座天然橋頭堡，與騰沖，龍陵形成犄角之勢。日軍把松山修建成永久性防禦工事，聲稱“中國軍隊不死十萬人，休想過松山。”松山不克，滇緬公路不通，交通運輸困難，反攻龍陵、騰沖就會得而復失。

松山戰從1944年6月4日打到9月7日，經歷十戰，極為慘烈。8月20日，國軍在敵主峰子高地下挖了地道，用八噸炸藥把山頭炸飛，留下了個30來米深的大坑，9月蔣介石限第8軍長何紹周在“九一八”國恥日前必須拿下松山，副軍長李彌抓了頂鋼盔往頭上一扣，親自率部攻擊，6日，他被人從主峰扶下來，「鬍子拉渣，眼眶充血，打雙赤腳，呢軍服成碎條狀，身上兩處負傷，人已經走形」。

第二天，松山戰役結束。

松山血戰動用兵力總計2萬多人，傷亡7763人，日軍1250人全部戰死，雙方陣亡人數比為6：1。

遠征軍佔領龍陵后在縣城東卡舉行升旗儀式

把戴安瀾將軍背回國的百歲老兵張老漢說：「和戴師長一起踏上祖國的土地那一刻，我們都放聲大哭，我們回來了！我們還要和外國的侵略者血戰到底！戴安瀾將軍的遺體已經高度腐爛，一路上，我們都把軍裝脫下來裹在將軍的身上。那些軍裝什麼軍銜都有，有士兵的，有尉官的，也有校官的。在騰沖，縣長張問德領全縣父老鄉親沿街而跪，迎接二百師的官兵。」

遠征軍的英雄除了戴安瀾、孫立人外，還有鄭洞國、廖耀湘、有胡素、潘裕昆、李鴻、龍天武、唐守治、李濤…。

戴安瀾墓地原在昆明的圓通山，還修建一座高15米的塔，但半世紀過去，老兵張老漢再去原址，卻沒有了，他大哭：「沒得了！沒得了！」他立正站好，三次向師長埋葬處敬軍禮。

他說：「希望在這重新立一塊碑，告訴我們的子孫後代，戴安瀾、二百師，面對武裝到牙齒的外國侵略者，中國人曾經前赴後繼，英勇犧牲，中華民族是不屈的！」張老漢希望在有生之年為這塊石碑鏟上一鍬土。

我們，就這樣走上了松山，走下了高地，看到怒江在下面蜿蜒而去，那位帶我們一路看陣地碉堡的人說：「我就是要講，用一生來講，這個浸透了中國人血的故事。」

（本文由“海外抗日戰爭紀念館”提供 "松山戰役"照片陳重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