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李霁野先生,我们都会首先想到他那平等待人的工作和生活作风。因各种原因我曾到李先生家去过几次。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1983年11月的一个晚上李先生见我们的情景。那次是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去的,其中有李维树,曹其缜, 马振玲,刘瑛生,蔡丽文,李九明,张迈曾,郑荣萱,王志洁,柯文礼和我(见文后合影照片)。我们围坐在李先生的写字台前,他与我们谈笑风生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李先生谈到,对人对己都有一分为二,身为人师者更要如此。 李先生说, 最有希望的人犯错误,就是因为对自己不能一分为二。先生还说,将来外文系就靠你们了。他指点在座的每一位青年教师说,你们每一位都要有一个科研主攻方向,都各有一个到两个专长,能开出较高水平的专业课来,这样我们外文系就大有希望。 李先生还向我们介绍了他的保健秘诀:“坚持锻炼, 生活规律,劳逸结合,饮食有节”. 他说自己能每天工作八小时,全归功于锻炼。锻炼方法有二: 一是每天早上做较柔和的体操;二是每天晚上坚持和夫人一起散步。先生特别解释了“生活规律”一条, 它包括“遇事不怒”. 说到这里,先生微笑着对我们说, 将来你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事, 要有涵养, 有度量,这样对人对己都有好处;也只有这样才能作成事,做大事。 我想这一点也是李先生能从"文革“的逆境中挺过来的原因之一吧。 李先生这样近距离地与我们畅谈人生,令我终生难忘,也使我终生受益。
左起:李霁野、李九明、王志洁、郑荣萱、柯文礼、高东山, 1983年11月于李先生天津寓所。
李先生一向谦虚谨慎,从不以鲁迅先生的战友或学生自居。虽然他身为天津市文化局局长,是国内外知名的翻译家,学者和诗人,但李先生在师生面前从不忌讳谈自己的不足。 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曾不止一次谈到,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专门研究一门学问。我们当然知道李先生的诗作和译著本身就是学问,就是他的专长。在1984年4月6日为他举行的80寿辰的祝寿会上,他在致答词时说,”我经常对孩子们说,我一生最大的憾事,是没有研究一门专门的学问,学无专长。我的作品如粃糠。“李先生接着告诉大家,他很喜欢中国古典诗词. 他谦虚地说,我要八十岁从头学起。 这番话可谓振聋发聩,全体到会者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这掌声包含着人们对李先生思想开朗真诚的由衷敬佩,同时也表达了从李先生的博大胸怀和大家风范所受到的感动和鼓舞。从他的话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李先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奋斗精神。 李先生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学习榜样。
我们还要学习李先生相信党相信群众和不屈不饶的战斗精神,和孜孜不倦的工作奋斗精神。文革初期李先生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关“牛棚”,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他在获得人身自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小字报,张贴于校园之中,目的是与广大群众沟通,使不明真相的人了解先生一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一颗赤诚的心。与此同时,李先生借时局仍然混乱,没有恢复工作之机,抓紧时间整理过去的译作。到1984年李先生整理出版了早年翻译的莪默(Persian Poet Omar Khayyam ,1048-1123)抒情诗集《妙意曲》。
1985年5月10日上午,李先生借来校办事之机,顺便来到南开校园西南村我家中,送我一本《妙意曲》,因为他知道我在教英美诗歌并正在写一本英诗格律的书。李先生特别嘱咐我,这个方向很好,要坚持下去。我告诉先生,我书中的中译文大部分是我自己译的,但也采用一些名家译作,以飨读者。 我问先生是否可以选用他的《妙意曲》中的译文。李先生当即表示完全可以,并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他。 李先生译的抒情诗都很精彩。 我在《英诗格律与赏析》一书的第一章“韵和韵式”中选用了英国十七世纪诗人罗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 1591-1674)的 "To The Virgins, To Make Much of Time"一诗作为例诗,其译文就是选自李先生的《妙意曲》,译文题目是《劝女郎们珍惜时光》(见《英诗格律与赏析》,商务印书馆,1990, 19-20页)。这件小事充分体现了李先生对年轻教师的在业务上的亲切关怀,对下一代不拘一格的爱护,这是我终生感激和难以忘怀的。
李先生在生活方面对学生和教师叶十分关心。我清楚记得在主楼阶梯教室召开的欢迎60年入学新生大会上,李先生致欢迎词时说,同学们在努力学习的同时,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他现身说法,介绍养身之道,特别谈到吃胡萝卜的益处和几种吃法。 他说自己耳不聋眼不花,特别得益于常吃胡萝卜。他用带有几分幽默的口气微笑着对大家说,你们都知道胡萝卜可以生吃,但也可以蒸着吃,煮着吃,甚至炒着吃。 这席话现在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可对当时的我和一些其他同学来说,确实十分新鲜。李先生谈这些生活细节,与当时的国情密切相关。
1960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也是人们感到最不适应,最感困难的一年。因为营养不良,一些同学出现腿部浮肿。那时我住在大中路旁的学生第二宿舍,我住在朝北的那间大宿舍里,一室十人左右。 有一天系主任李先生在系总支书记李进和政治辅导员李维树的陪同下来到我们宿舍。李先生对我们宣布说,从下周一开始,同学们可以不用到主楼五楼去上课了,高清正老师,马振玲老师,钱建业老师和张文君老师将分别来到各学生宿舍为同学们上课。这不是送课到教室吗? 听到这个消息同学们都十分惊喜,深感党和校系领导的深切关怀和温暖。尤其是一些身体不适的同学更加欢迎这一措施。我记得睡在上铺的赵兴同学欢喜雀跃之请溢于言表。 与此同时,学校还给我们发现有浮肿的同学发放粮食和副食补助。
春节期间学校还给我们没有回家的同学送来了红酒。那时大家一起共度难关,并不觉得很苦,精神都很愉快,学习和工作都没有受到很大影响。至今仍然十分怀念那时纯真的师生关系和同学之间的友谊与关怀。后来回想起李先生在迎新会上吃胡萝卜的讲话,恍然大悟,是系主任那时已经预见到经济形势的严峻,要我们从进校开始就做好克服困难的精神准备。 由于困难形势更加严峻,于是他和系党组织才做出在宿舍上课的决定,这充分体现老一辈对后来人的深情爱护。
系主任李霁野先生的一生是光荣战斗和勤奋进取的一生。他为新中国教育和文化事业的诞生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 先生的译著和诗作是我们学习的好教材和宝贵的精神财富。他那质朴的工作和生活作风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李先生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前排左起:马振玲、李霁野系主任和夫人刘文贞;二排:曹其缜、刘瑛生、蔡丽雯、郑荣萱、王志洁、李九明;后排:李维树、张迈曾、高东山、柯文礼,1983年11月于李先生天津寓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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