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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説】戈壁一號系列

沙漠绿洲

常耀信校友 December 1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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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明闹着要大人讲故事,妈妈在厨房里叫他住嘴。可是屋里老人说:“进来吧,我给他讲。”  年轻妈妈笑说:“何先生,您甭理他。” 可孩子早已钻进屋。
      “俊萌,你要听什么故事,告诉爷爷?” 何先生笑呵呵地说。
      “小萌,你给我出来,别打搅爷爷想事儿。”
      小俊萌全没听见,想一想,忽然冒出一句说,“国外的。”
      何先生笑了,说:“好。没事儿,大妹子,你忙你的。”就凝思片刻,然后笑说:“有了。”刚要开口,俊萌插嘴说,“从前啊--
       妈妈在外间笑笑,说:“别打岔!听就好好听。”
      何先生说:“好,就说从前吧。从前啊,有这么一个地方,离咱们这儿可远啦--
      俊萌忍不住,问:“多远?”
      “小萌!” 妈妈好似厉声说。俊萌马上闭嘴。
      何先生说:“老远老远的。”忽似想起什么,面对外间说,“哎,我说大妹子,小孩问问事儿好,甭诈唬他。”
      妈妈笑说好,又嘱咐孩子一句:“别长脸一个劲儿的贫,听见没有。”
      俊萌答一声。何先生接着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生人,他找村长--
      忽然外面有人叫“何先生” ,老者出去。俊萌等着。

(一) “他要买地”

 村里来了个老头要租房住,大家都好奇。打自老时年间到如今,谁听说过租房子住?再者说,我们这儿的房子都是泥土房,那也叫房子?我这些年到城里打工,和同伴租了间很差的住处,那也有电灯、自来水、冲水马桶什么的,我们这儿和人家比算是天上地下。
      这老头看去不很起眼,中等偏下的个子,花白头发,瘦里巴吉的,脸色倒是挺好看,七十上下的光景,筋骨还结实。穿的一般,和我们乡下人打扮差不多,要把他扔到我们庄稼人堆儿里,再找出来可能得费点劲儿。我是说,如果他不带城里人寸步不离的”“手机”的话。当然啦,人家是干净、顺流多了。他一进村,正碰上我。他问我--听口音是南方人--:“小伙子,村里有闲房出租没有?”
      我一听,觉得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我就问:“您要租?”
      他点头。
      “住多久,您?”
      “先住下再说,行吧?”
      “打算给多钱,一宿?”
      “一般都多钱?”
      “老先生,实话告诉您吧,这个村,很穷的,什么也没有--电灯、自来水、冲水马桶呀什么的,所以根本没人来租过。”
      没想老头呲牙乐了。“有床不?”
      “乡下那来的床?您当是在城里啦?人们都睡土炕。”
      “我知道。小伙子,你有房出租不?”
      我一家三口,倒是有间西房闲着,可里面什么都没有,怎么住、可怎么要钱哪?我一想村里的房子,村长寻旭生家过得好些,有一间闲房比我的好,可寻旭生两口子心机太重,我怕老头吃亏。我总想,我们村虽然穷,但还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穷也要有骨气,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这么一想,我就把老头让到我家去了。条件是,不收费,一切自己料理。说是说,我爱人还是打扫的挺干净,炕上给铺上席子和炕被什么的。
      老头说:“三顿饭能不能同吃?我不会做饭。” 我说行,只要您老人家吃得下。要是只呆几天,伙食也不收费。老头挺高兴。
      村里人都来我家门口看热闹。我儿子俊萌很高兴,我老婆说我多事。

第二天清晨起来,我去西屋看,屋里空空的。老头出去“晨练”了。只见他穿着一件老头衫,正在西场上打太极拳。远处几个早起拾粪的老头站在一块,边看边叽咕。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老头停下。
      “这儿够荒凉的,”他眯起眼,望着远处说。“这刚过大秋,怎么地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呢?”
      “你再往西走不远,连人也看不见了。到处是沙漠。”
      “这个地方我来过,原先你们村西边还有几个村吧,我记得。”
      我觉得新鲜。“您来过此地?” 老头点点头。“我记得你们村西边有个镇子,叫什么来着?对,叫金泉镇,想起来了。那镇里还有饭馆、酒馆、旅店什么的。我小时候跟我爸爸来这里呆过,他做买卖。怎么现在这些一下子都没啦?”

“那倒也不是一下子都没的。沙漠的侵蚀不快,但也片刻不停。”我说。“老先生--”

“叫我何焱睿吧。要不就叫老何吧,利索。哎,您怎么个称--”

“夏春林。”

“这个名字好。都是茂密、葱茏的意思。这儿就需要这些,您说是吧?”

“对,可沙漠不留情,年年往前走啊。”

“就挡不住它吗?” 老头说,像自言自语。

“有一个东西可以挡住它--”

“水,您说的是水,对不对?”

我说对。

老头又朝远处看看,又像自言自语,说:“可水从哪里来呢?”

“打井,打机井,得有机器。”

“人行不?”

“人行,也试着打过,可领导不支持,就完了。”

“领导不支持?”

“可不!打井,多消耗体力呀!领导应当给拨款,供应粮食、副食,等等。”

老头沉默片刻,没说什么。他住了十来天,天天到我们村西荒漠那边去。裤袋里好像还带着小本本,还不时地写。他看些什么,写些什么,大家都好奇,可谁也不知道。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达明从城里稍话回来,叫我们几个赶快去,他们已经找到一宗“大活儿” 。我们村就卧在大沙漠上,沙漠的大口,下一个要吞噬的就是它。这些年,上面也采取了些行动,像种树什么的,可是没有水,树苗不过两天就打蔫了。人们没办法,就出外打工。年轻力壮的春种秋收一过,差不多都走了。我们几个哥们这回多呆了两天,先走的达明他们不乐意了。

我正要出门去找他们商量,何老先生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握手、寒喧。他说:“我再住几天,欢迎不?”他看我踌躇,笑着说:“要出门?”

我说对。

他笑问:“上城里?”

我点头。

老何沉吟,忽然问:“我说夏春林,我要是出钱,你们有人肯挖井不?”

我笑笑。“您?您真要在这儿打井?”

“怎么,不行?”

“您要常住?”

“啊,怎么着?”

我觉得他在开玩笑,就笑而不语。

老何说:“我明白了。你不相信。”

“这个地方,人们常说,兔子都不拉屎儿。我们土生土长的走还走不及哪,您可好,搬来住,您说说能有人信吗?”
老何看着我,不说话。

“再者说,您看这周遭,到处是黄沙土一片,除了几堆树棵子,什么都不长,您打一口、几口井能顶什么用!”我忽然觉得走嘴,忙补充说:“对不起。”

老何笑了,看去还挺高兴。

我说:“村里的井水都越来越少,您还要在沙漠区打井。”

老何笑笑,说:“村里的井水浅。”

“没水就是没水,和深浅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沙漠区打过井没有?”

“我们村没有。听说别的村试过,不行。”

“那应该试试。”

“白花钱。”

“钱不花挣它干嘛?当然也不能白扔,是不是?”

我纳闷。又说:“还有个土地问题哪。这地、这沙漠都是国家的。您在哪儿打井?”

“可以买一块地不,沙漠地也行?”

“那你得找村里商量看看。”

老头还真认真起来。他问:“‘村里’是谁,村长?书记?”

“书记走啦,”我说,“他到城里看病,半年多不见人影了,有人说,他可能就不回来了,住闺女那里啦。”

“那村长呢?”

“村长是寻旭生。”

“那请你领我就找他去,行不?”

我犹豫片刻,说:“那您就试试看。”

寻旭生果然刁难何焱睿。他是高中生,有文化,有修养,也懂政策,可遇事总先考虑自己。其实寻村长这个人人性不坏,点子也多,有时还挺高明,有过“小诸葛”之称,就是没什么长眼光。有高人曾评价他说,“是将才,当韩信行,但不能当刘邦。”这些年外头也有人来过,也有谈投资的,寻旭生一般求近利、不远谋,所以都没成。这回,我真希望,他也能把这个老头给打发走,我好去城里。

我领老何去见他,他一脸不耐烦。他看看老何这个寒酸样,没等老头说完,就简单明了地说村里的地不卖。老何问有否商量的余地,他的回答也很简单明了:“没有。”我虽然高兴,可不知道寻旭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对外来人一般都比较客气,总是彬彬有礼地表示欢迎外来投资。这次他为什么改变了策略?再者说,黄沙地还能换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百思不解。回到我家,老何住下。他并不着急,也不说走,坐在屋里也不出来。我也摸不着他的脉络。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老何天天和俊萌说笑话,总说:“俊萌这孩子聪明,将来有出息。”

我笑说:“农村人修理地球,头朝地,背朝天,有啥出息?”

老何说:“修理地球就没出息啦,依你说?我在城里混了一辈子,也还不是‘没出息’?”

又过两天,寻旭生来找老何。我纳闷。这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他问老何要买几亩地,老何说先买五亩,寻旭生说随一般市价收费,老何连声说好。当晚两人就到村公所签字画押成交了。

老何真有两下子,不知怎的,他竟花言巧语说服我们几个年轻人留了下来。

何先生回来,问:“咱们讲到哪儿啦?”

俊萌马上说:“找村长。”

妈妈在外面补充说:“村里来了个生人找村长。”

何先生说:“谢谢。”然后转向俊萌:“这个生人对村长说,你们村这一带下面埋着宝贝,你们挖掘不?你猜村长怎么说?”
     “挖!” 俊萌马上说。
     何先生笑笑,说:“村长说得商量商量。”
     “那还商量啥?” 妈妈在外间插嘴说。
     “解菊红,不准打岔!” 俊萌突然说。
     “小孩不能这样说话。”何先生笑说。“咱们中国人讲礼貌。应当道歉。”
     “是!” 俊萌立刻说。又面对外间,说:“对不起,妈妈。”
     “乖。” 妈妈笑说。
     “村里人有两派意见,” 何先生说,“一派反对,一--
     “一派赞成。” 俊萌脱口而出。
     “对。”何先生说。“赞成的说,挖掘出来,大家都富足,多好。反对的说,人一太富足,准坏事。没办法,村里分成两派。反对的人集合在一块,照旧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父母儿女夫妻兄弟,没有争吵,和睦生活。那边呢也集合在一起,开始挖掘--”    
      俊萌的爸爸在外面请何先生去商量事,何先生出屋去。俊萌不耐烦。

(二) 开门红

     老何这个人从不着急。他在屋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两三天。这天早饭后,他招呼我到他屋里,说:“你还能在村里找几个壮劳力吗?”

我说:“就我们几个啦。” 

“到城里去的,工钱一天给多少?”

“那得看干什么活计。”

“说个平均数吧。” 我告诉他。

他想想,说:“打井累,我多付百分之二十,怎么样?”

“您要我把他们叫回来?”

“我是想,你和他们联系联系,看他们愿意回来吗?”

我说应当没问题。

他又问:“这井口一般开多大?”

我告诉他平均数。

“开大些行不?”

“可以,不过不能太大。”

“那好,请你找你的哥们儿商量商量吧。”

我去一说,几个人意见分歧很大。

“春林,咱们到城里,一冬天挣多挣少,总有保障,这老头,他靠得住吗?”

我说:“可是,咱们可以不离乡背井呀。”

最后大家同意试试。村里开始嗡嗡起来。    

开工前两天,老何对我说:“春林,明天请到垛粮镇去找这几个人‘取货’。” 说着递给我一张纸。

我边看边问:“取货?”我明白了,上面列的都是商家。我说:“行。他们都知道我去取什么吧?”

老何沉吟片刻,又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写着他在各家预订的东西。我纳闷。这老头不出屋“货”就定完了,神。忽然他又说:“请你告诉你爱人找几个能干的妇女来。明天下午开始做饭--”

“做什么饭?”

“后天开工,咱们打井人会会,取个吉祥。”

“好主意。这些年穷的,连老礼儿也给忘干净了。”

“村长一家、还有村里的干部什么的,全请上,得多少人?”

我闭眼掐算一下,有十几个人。

“我算着差不多。咱们就准备三十几个人的饭吧。”

我吓一跳,说行,就要去安排。老何叫住我,说:“从明天起,凡工作的人--包括你,不过你已经干了几天了--都发工钱,当天付清。咱们还需要几个人,

一个是我的助理,一个是通讯员,一个是伙房总管,一个是会计。你就做助理,俊萌当通讯员。你爱人--” 

我告诉他,我妻子叫解菊红。

“解菊红女士就当伙房总管吧。会计呢?”

我毛遂自荐:“我兼吧。” 当下都敲定。

次日,我们家忙起来。俊萌拿着老何的纸条一家一家送通知,菊红找我那几个哥们的爱人们张罗做饭事宜。我到镇上,很快把东西收齐,什么白面、玉米面、肉和各种蔬菜,都买全了。还有几条烟、几瓶酒。老头还真行,这叫“秀才不出门,天下事全办。”我雇了辆马车,把东西运回来。车夫感想挺多,说在这“向前(钱)看” 的“自私”时代,像老何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 。

那天晚上的“宴席”不铺张,恰到好处。上上下下都很高兴,说过年也没吃过这么好,大家又一起这么热闹。

开工那天,老何约寻旭生前来工地给剪裁,他满口答应。那天上午,全村六七十户倾巢而出看热闹。特别是几个身子骨还壮实的老头、老太太,兴致比谁都高。可能是猩猩惜猩猩吧,老何临时改主意,安排他们给拉红缎子,搞得菊红和几个女将还挺有意见。俊萌端着剪刀盘子,可自豪啦。我当主持人。寻旭生和老何并排剪彩,他们还一起象征性地挖第一铲,我那几个哥们还放炮仗,好不热闹。

(三) 老人啦啦队

     我们开始干活,人们渐渐散去。老何和几个老人坐在旁边加油。他们比我们还卖力气,老粗拉嗓子高低不平,发出一阵阵噪音。忽然,老孙头拔高声,老何随着爬,我那老姑也像豁出老命,竟突然冒出一声“音乐”来。慢慢地,在老何的调整下,声音逐渐趋向同步,有点“味道”出来。我们一边干,一边乐,一边评论,大家觉很快活。井口一打开,我们六个人就分拨干:三人挖,三人运土。工作进度不算慢。不到中午,挖下去一米多深。一会儿,菊红和艳婧几个人送午饭来,老人们要离开。老何说话了:“大家不能走,这叫劳而得食。”几个孤寡老人挺高兴,和大家一起吃。吃过饭,老何对几位老人说:“下午要还来的,管晚饭,一起发工钱。要累了不来啦,现在发工钱。”

“工钱?”我老姑说。“我不要,又没干活,还吃了饭。”老孙头和苏妈妈等几个人也异口同声地应和。

老何转对我说:“咱们定的原则是,有劳必有得。”我看着老人们,不言语。

老何说:“啦啦队不是工作?”又转向我们几个:“你们受到歌声的鼓舞没有?” 边说边眨眼。

大家说:“很大的鼓舞。”    

老人们都感到意外,相互说:“咱们这把老骨头没想到今儿又有用了。”

那天下午,“老人啦啦队”正式成立,老侯头是队长。他们唱一会儿,坐下休息。忽然,老姑和好书大爷走过来,对我说:“林儿,我们帮着你们运运土怎么样?”
我说不行,午休后回来的老何也说不行。

好书大爷瞥我,说:“你小子随你爹,死心眼。我们是能者多劳,你们也别指望我们。我们愿干多少干多少,愿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还不行吗?”

我们没法,只好应承。

菊红告诉我,她们送饭去,看到一幅景象,亚晖(我的哥们李江的那口子) 称之为“一队蠕动的蜗牛”。她们说的是老人队,从远处看,老人们一个个慢慢蠕动,虽然说慢,但坚定不移。俊萌跟在后面,活像个小尾巴。

老人们一加入,进度增加不少。慢慢地,我们改成四人挖,二人运,再后是五人挖,一人运。老人队还真有潜力。老何参加老人队,他一累,就叫他们停工。几天下来,真还没人躺下。老何说,他的饭量见长。

过两天,立波大叔拄着拐来了,说要见“何先生”。老何迎上去。立波大叔说,他也要参加“老东西啦啦队”。

老侯头没好气地说,“什么老东西啦啦队,我们叫‘老人啦啦队’ 。”

“刚当两天队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是?五八年那会儿--”五八年大跃进时立波大叔是队长,老侯头是他的小跑。   

“好汉不提当年勇。您就是不听我的话,我不是说了,我挣的分给您一半儿?我看您还是回去躺着吧。”

立波大叔执意不走。

老何说:“有一个活还没人干。这是脑力活。老哥您呀就坐在这想想,咱们要是有了水,该种什么果树,又好吃又健康又卖好价钱?”

“我还能计算多少水浇多少地哪。”立波大叔慢慢坐下,朝老侯头眨眼。

晚上,老何问我,村里还有多少像立波大叔这样的孤寡老人,没人照应。我告诉他。他说,告诉这些老人们,有什么好主意告诉他,只要动了脑筋,在家里的他也付费。

老人们纷纷挣扎着出门,一见阳光、一呼吸新鲜空气,身体都一天天明显见好起来。大家都称老何为“福星” ,老何坚持人们叫他“老何” 。

 何先生回来,俊萌急忙问:“挖出什么来了?”
     “都是宝贝呗。他们可发财了。盖砖房--不,小楼房,一家一个小天地。大家都呆在自己家里,相互交往越来越少。大家也不愿干活啦,钱有的是,还干活干嘛?人们脑袋里都是钱,就为这钱财,父子、兄弟、甚至夫妻都闹翻,有离婚的,有打架的,有酗酒、杀人谋财的、有--”
     “什么?” 屋里屋外母子一起问。
     何先生清清嗓音,说:“你知道,他们还模仿城里盖了夜总会,天天夜里男女在那里胡混,什么婚外恋啊--”
     “什么叫婚外恋?” 俊萌问。
     “小孩子家,别瞎问。” 妈妈说。
     “没关系。就是乱搞。” 何先生说。“他们是富了,可是人们也不快活。”
     “有钱还不快活?” 俊萌问。
     “人哪,俊萌,”何先生接过俊萌妈送来的茶水,呷一口,说:“没钱不行,多了也不行。够吃够
喝最好,恰到好处最好,可这个‘恰到好处’最难拿捏。钱太多了,人一准堕落,人们反倒痛苦。”
     “那为什么?” 俊萌迷惑不解。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性?”
     “什么是人性?”
     “人性就是人的本性。”何先生说,“咱们人的问题是不知足。给你一块钱,你要两块;给你两块,你—”
     “要三块。” 母子一起说。
      何先生笑笑。

(四) “井边娱乐室”

 晚秋的太阳有“秋老虎”之称。老何和我商量,暂停挖井,先盖两间房子,他称之为“休息室”。我说,万事开头难,一切从简,老何说也要像回事儿。李江和孙大章到垛粮镇去买门窗什么的。大家用草泥,不出几天,两间很不错的土房挫起来。安上门窗,地上铺了砖。大家轮休或用餐时,都到里面坐,觉得很惬意。过些日子墙一干,就刷浆,然后我爱人她们又贴上几张日历画,挺像回事儿。后来,我们又拿些小板凳来,“生活水平又提高一块”。再过几天,大家看见远处来了辆牛车,近前一看,上面载着几把活动椅子、几个板凳、两张活动桌子,还有扑克、相棋、军棋,围棋等。车夫口口声声找“何--”,拿着纸条,“焱睿”两字怎么也念不上来。大家呵呵笑。老何过来,让大家往屋里搬东西,付了款,车夫走了。大家看老何,老头说:“给你们大家一个惊喜。”

土屋於是变成了“沙漠娱乐室” 。

晚上没事,我们几个人就来井边屋里玩玩。开始点两盏油灯,后来我到镇上买来一盏气灯。后来看到挖上的土开始见湿,我们肯定能出水啦,老何说按电灯。我说这个牵涉到的问题很大,村里至今还没‘办电’,富裕的点汽灯,穷的点油灯。工地要‘办电’,牵涉到全村,再等等好。而且,万一最后打井这事干不成呢。老何说这样稳妥。后来来“沙漠娱乐室”的人越来越多,老何决定再建两间土屋,里面也置办了一下简单家具,还买了个收录机和一些录音带。老何和我商量,说“娱乐室”来个“约法三章”:一不赌博不营利;二要健康要团结;三不酗酒不打架斗殴。他亲自写了贴在墙上。人们来了,打打牌、说说闲话、传个新闻什么的,也听听音乐。我们村太穷,有“匣子”的人家就有数的那么几家。因为没电,没有人家有电视。平时饭后天一黑就睡了,现在这里热闹,大家都来凑。    

何先生每晚也来,一般坐一会儿就走。一天俊萌忽然晴天霹雳一样嚷出一句:“请何爷爷讲故事。”大家先是一楞,接着是鼓掌,有几个人还喊“欢迎!”

老何笑笑说,“小鬼头,你给大家讲一个行不行?”

俊萌说:“我记不全。我回去准备准备下回讲。”

老何说:“我不告诉你要记全吗。好,我讲一个--什么呢?” 说着看俊萌。

“就说那个‘筷子和天堂’ 吧。”

老何笑着,说,“好吧。说一个人特别好奇。他什么都想知道,比如天堂和地狱呀,他也想了解。於是一天他来到天堂,那里真好。到处是果树园。人们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人人快活、健康--”

“他们吃什么?” 俊萌问。

“你说说看。”

俊萌也站起来,小脸严肃,问:“姑奶奶(指我老姑),您说您最想吃什么吧?”

“我想吃,你给我买去呀,小兔崽子?” 老太太说,大家呵呵笑。

“我当然去买,说吧?”俊萌眨眨眼,表情很滑稽,大概是从何先生那儿刚学的。

老太太故意想想,说,“就燕窝吧!”

俊萌连说带比划:“好了你老。天堂那里有个很大很大的饭厅,里面摆着很多很多的长桌子,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饭食,您要的燕窝什么的,那里有的是,也不用我买啦。”

大家哄笑,说这小子有两下子。

俊萌忽然说:“现在请何爷爷继续讲。”

大家又笑。我很高兴,我偷看我家那位,她一脸的骄傲。看来老话说得对,这叫“孟母择邻”,小俊萌跟着老何真学了不少东西。

老何接着说:“这个人注意到,天堂的人用筷子吃饭,全都是用晶亮晶亮的真象牙做的,足有三尺多长。他印象很深。自己说,百年以后就到这儿来。后来他又到地狱去,那里呀,什么都和天堂一样,吃的,穿的,用的筷子,都一样,可就是有一个区别:天堂的人都很健康、幸福,可地狱的人却个个面黄肌瘦的,都在受罪。大家猜猜,原因是什么?”

大家先是静一下,然后是七言八语,可是都没猜到点子上。还是老何给大家点破了:“关键在筷子。筷子这么长,”说着用手比三尺长,大家笑。“一个人没法吃,可是要是互相帮助,你帮我吃,我帮你吃,问题就解决了不是?所以,大家要团结,就没问题啦。从根本说,咱们人呀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家都啧啧称赞,嗟叹不已。

工地上整天不断人,歌声也不断。

一天,达明从城里回来,叫我们几个人快去。他一见这种情况,回城也没劲儿了。晚上,他来找我。

“要不我们也回来干?” 他说。

“现在还不行,”我说。“何先生的计划八字还没一撇,现在一口井还没打成。再等等好。”

“还得多长时间?”

“水出来,要砌砖,上轱辘打水,看出水量等等。时间还真说不好。” 我说。“你们先在城里干着,这儿一有消息,我立马告诉你们。”

 俊萌坐在何先生对面。

何先生笑问:“比如电视,你说好不?”
      “好!” 俊萌说。
      “你一天看多长时间?”
      “没事就看呗。”
      “好,电视像吸铁石,你就天天粘在上面了,对不?”
       俊萌不言语。
      “功课做的马马虎虎,帮爸妈干活少了,更重要的,和爸妈说话少了,出去少了,和同伴见面少了,对不对?”
       俊萌说对。
       “钱和电视一样--不,比电视更厉害,破坏人们的生活的平衡,懂不懂?”
       俊萌眨眼。
      “‘平衡’就是拿捏多少才好。那个村里的两派,反对派穷是穷,可够吃够喝,人人快活。人活
着,俊萌,你说为啥?”
      “快活。”
      “对呀。当然,人活着目的多了,快活是其中一个。你说钱要是不能给人带来快活,要那么多有啥
好处?”
      “可钱有多吗?” 俊萌问。
      “那你说那个村里的赞成派为什么不快活?”
      “钱太多了。”

“你看是不是?”何先生说。“那个村里的赞成派不快活,就是因为他们手里钱就太多了。”
      “可是,” 妈妈在外间似乎有些犹豫地问,“人们看着钱能不去赚吗?有这样的人吗?”
      “有,大妹子。不多,可是有。这些是我们应当效法的人。”过会儿,又说:“等回来有功夫我再讲个‘有钱不赚的人’的故事给你们听。”

(五) 水出来了

 这一天天气特好,我们村有点激动。因为今天可能出水。水轱辘什么的都安装好啦,水道也挖好,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吃过早饭,人们都到齐,村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老人啦啦队”特别活跃,几个老骨头在人前又唱、又表演的,逗得大家哈哈笑,可露脸了。立波大叔坐在远处水道尽头,不无骄傲地朝人们这边看。老何特别宣布,立波大叔负责计算水量。同时,老何在“沙漠娱乐室”里和我们几个人商量最后细节,我们都有点不耐烦。用水轱辘打水什么的,还研究个没完没了,这不是白拖延时间吗,很不像老何的风格。我正纳闷,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看哪,有辆小汽车开来了。我心一沉。上面来人,一般“凶多吉少”,肯定是哪儿违反了规定什么的。我们都站起来,老何笑着说:“地委来人视察,咱们多加小心。”我们还来不及问他,汽车已经开到井边。老何满面笑容迎上去。

大家一看,傻眼了。从车里走出来的竟是地委靳书记。他叫靳多肇,高高的个子,白净脸,那真是仪表堂堂。人们都说,看人家靳书记,不作官才怪啦。其实大家都听说过,靳书记前半辈子也很坎坷。小业主出身,错给打成资本家出身,大学毕业后就“一杆子插到底”,被下放到乡下,一呆就是小二十年,后来政策变化,又有“伯乐”,这才慢慢从公社往上提,现在是地委书记。人很清廉,平易近人,远近口碑很好。他来过我们村。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不吃村里的请,只到我们平常人家里吃“派饭” 。

他下车,和老何握手,说:“几次电话都请不动,好大的架子,你!”

老何笑着说,“你说的!哎,弟妹怎么没没来?”

弟妹?靳书记的夫人?我意识到,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靳书记和大家扬扬手,然后手搭着老何的肩膀,两人往井边走。忽然问:“寻村长怎么不见,这么大的事儿?”

老何说,“马上到。通讯员早就去通知了。”

“通讯员?” 靳书记笑笑,说:“你还有通讯员?”

“打井队的。” 老何说。“是我的老友。”

“谁?你怎么没告诉我谁还来这里了?”

“你说咱们的老同学呀?不是。他是我房东的十岁的小儿子。小家伙可可爱啦,一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这两个人原来是老同学!

正说着,寻村长气喘吁吁地来了,看去很尴尬。

老何对靳书记说,“寻村长这阵子可帮大忙了。”

靳书记和村长握手,说:“应当这样,应当这样。”

说着,老何拉着俊萌的手,给靳书记介绍:“这是我们的通讯员!”

靳书记和小家伙握手,俯身笑着问:“通讯员同志,您老怎么称呼?”   

大家哄笑。小家伙还真不怯场,声音响亮地说,“我叫夏俊萌。”

“俊萌?哪两个字?”

“才智出众的‘俊’,喷薄欲出的‘萌’。”

大家都吃惊。这小子跟老何真学了不少新词儿。

靳书记转对老何笑,用手指点着说:“你是本性难移。又玩算命那套把戏了不是?当初你说我是黄金堆满家,就很不准。”
    老何说,“忙什么。想想名字。”

靳书记哈哈笑。我们都像堕五里雾中。

说着大家拥到井边。靳书记朝老何笑。老何向我点点头。我们就开始摇起水轱辘。不到几分钟,水

出来了。清凉、白花花的水呀!大家那个高兴啊。老何和靳书记他们看出水量。立波大叔坐在远处凭经验测试水的浇地量。开始,水量好像很足,可是过了没有半个钟点,水量开始减少,又过一会儿,

水流就细下来,可是始终有水流出。靳书记看老何,老何叫“通讯员”把立波大叔请过来。立波大叔说:“水量不大,但不断,行。可以不断操作,按咱们的种植计划走。”

靳书记和老何相对笑。大家都觉得兴奋。寻村长叫大家回家吃午饭,人们慢慢散去。中午,靳书记、

村长和我们打井队的全部人员一起吃饭。我说“全部”是把“老人啦啦队”也算上了。午饭稍微好些,加点酒、肉。靳书记建议扩大操作,购进打井机。

老何说,“你真急着‘黄金堆满屋’啊?依我说,咱们慢慢走。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这么快活过。一进机器,这样潇洒的日子恐怕就没啦。”

我完全赞同老何的想法。坚持人工打井好。

(六) 麦苗长了出来

老何买的虽然不全是黄沙地,也得算“半沙漠”,就是说,基本上是什么也不长。他找立波大叔和我们大家商量,立波大叔说,秋后应当种麦子。他建议老何种一亩。老何有点嫌少,立波大叔说,据他算计,这水量恐怕连浇一亩地也不一定十分够。

老何说好,就对我说:“春林,咱们得找人耕地。”   我说行,问找几个。

他说,“咱们这拨人得继续打新井,就把那五亩地全耕了吧。”

“城里人叫回来不?” 我问。

“他们既然有饭碗,就让他们先吃那边。过了年再说不迟。”

我们又找些人耕地,轮拨摇水,组成新的“耕种队”,由李江负责。不出几天,一切就绪,麦种就播了下去。我们的新井进度不慢,还是原来一班人马。再加上耕种队,“沙漠娱乐室”地方显得小,后勤也不“专业化”,摊子越铺越大,出现了管理问题。

一天晚饭后,老何对我和李江说:“咱们现在得成立一个管理委员会。立波大叔、你们两个,再加上朱丽娟(达明的爱人、现在后勤)。请寻村长做主任,春林做副主任,其余是委员。我做董事长。会计,春林你就别干了,反正你也没干多少,具体事都是你家菊红做的,咱们就正式任命她为会计吧。事情越来越多,咱们也逐渐正规点儿,再加个出纳,由王利维(我们打井队的哥们)的爱人陈艳婧做吧。她在村里也做过这工作。另外,将来机会成熟时,再成立董事会。”

我们说:“寻村长,他?”

“他有管理经验,不会错。他已同意做管理委员会主任。这事也和靳书记说过,他也同意。” 说完,看我们还有什么建议和意见。我们很兴奋。

第二天,管理委员会成立,在“沙漠娱乐室” 外面墙上贴出了任命名单。

寻主任马上上任,我们开会,商定扩建“沙漠娱乐室”,并依照寻主任的建议,重新命名为“沙漠绿洲”,并且挂上一个木牌。很快又建起两间同样的平房,只是位置稍有变动:新屋改成东房。意图是,如果再扩建,就盖西房,慢慢形成一个院子。

由於就餐人多,后勤应付起来有困难。於是决定,“大锅饭”只限於打井队,其余从后勤组领取物资自己回家解决。时间一长,领取、算帐等等事宜太杂,管委会决定在“沙漠绿洲”旁边建一个小卖部,定期从镇上进货。镇上有一个包子铺,和管委会联系要在“沙漠绿洲”旁边盖一间小门脸,中午、晚上卖包子。寻主任说,除包子外,各种食品包括简单的炒菜也供应些。不出半个月,“沙漠绿洲”里又添了包子铺的这个小食堂。花样还不少,什么大饼、花卷、包子、馒头、炸酱面、小什锦炒饭等等都有。菜蔬方面也很吸引人们,什么大蒜清醋伴黄瓜、肉末豆腐、肉炒豆角、猪肉炒芹菜、粉条猪肉白菜等等,价格也不贵。一到饭时,到处一片香气扑鼻,人们挤挤擦擦,天天像赶集,好不热闹。老何对打井队食堂的人们建议,食堂也可以多做些、质量好些,和镇上来的“小食堂”“比赛”。突然之间,大家觉得挑花了眼。我们村的人感到,自己的生活突然之间提高了一大截。

一天早晨,老何正在西场上“晨练”,立波大叔一拐一瘸地从井边地里回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麦苗拱出土了!”消息即刻传遍全村。等第二口井打成,水量和第一口相似。管委会决定抓紧时间在再抢种第二亩麦子。

老何高兴,发话说,等明年打完第五眼井,咱们就考虑‘办电’。大家恨不得冬季快点结束。

冬天要来,西北风已经开始飕飕地刮。我劝老何回城,他说要试试自己的抗寒能力。其间,城里家人多次来电话叫他回去,他不答应。家人要来,他坚决不允许。他咕哝说:“他们没受过苦,一来就非得把我拉走不行。”他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为啥一个人出来等等问题,他一概不让人们问。他说,等时候到了,他会‘交代’的。

入冬以后最叫他高兴的事是他的老友靳书记来访。这两个人同窗六年,结下了人生少见的牢固友谊。靳书记那年冬天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是吃火锅。那个热闹啊!我爱人一进冬就给老何拘了一个火炉,是说白天放在他屋里取暖。这回两人吃这火锅就仗着这土火炉了。老何从镇上订来新鲜羊肉、芝麻烧饼、还有不少佐料,什么麻酱、香菜、大蒜、香油什么的,应有尽有。可是靳书记也带的很全。他一进屋,看到厨房里摆了那么多东西,就大声对老何说:“我说你这个人哪!我不是告诉你我从城里带来吗?”

老何说,“不多余,这儿有的是人吃。” 笑着把靳书记让到里屋。

靳书记进屋一看,又批判上了:“我说你这个人哪!我不是告诉你我下回来要看到新布置嘛!你看,屋里还是什么也没有,四壁空空的,明儿我叫人从地委搞点家具什么的来--”

“快别,多肇!我就喜欢简单!我的座右铭你忘啦,写在我的日记本上--”

“当然没忘!”

“那我得考试考试你。几十年啦,看看你的记性还那么好不。请说我的座右铭是什么?”

靳书记乐了。“那还不简单:简单再简单呗!”

“我请你尊重它,真的。”

靳书记叹口气,说:“行啦。咱们准备吃饭吧。”

两个老友围着劈啪欢腾的小火炉,又吃又喝又笑,直到晚上十点多。我们在外面吃,也替他们高兴。靳书记说什么也要在老何的屋里住下,说“体验”一下生活。老何说什么也不答应。他最后妥协说:“这么着吧,咱们一起到镇上小店里去住一夜,怎么样?”

靳书记没法,说:“好,那我今天还是回地委吧。可有个条件,你得答应:这个冬天你到地委去住,今天就跟我走--”老何正要表示异议,靳书记打断他,说,“你身体要垮了,明年咱们还能大规模合作吗,老兄?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啊。”

老何想想,说:“也好。咱们也正好能充分谈谈细节。这么着吧,我安排一下,两天后到地委报到,怎么样?”

两人说定,靳书记离去。大西北的乡下,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全靠烧柴火,老何终於没能闯过感冒关。靳书记走后第二天,他就开始发高烧,我们大家毛了手脚,请镇里医生来看,吃点发汗药,靳书记接信后和地委医生来,把他接到地委去,后来又折腾了足足十天,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那个冬天,井虽然不打了,“沙漠绿洲”晚上的娱乐活动可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特别是年轻人,天天早早吃过晚饭就来占座。天气冷,老人们就不出外了。老何让我把约法三章再写大点贴上,管理委员会也接二连三地三令五申,大家高高兴兴也当心,没出什么差错。

(七) 万紫千红

麦子有水滋润着,长势很壮。两亩地绿油油地,看着爱人。村里许多老人出门就是来看这个绿劲儿的。老何和寻主任商量,适当上些化肥。他阅读了有关资料,告诉了化肥用量。麦子茁壮成长。

 井上活动一开始,各种活动同时展开,村里一扫冬季的沉闷,又沸沸扬扬起来。老何建议种树,大家信心不足。老何说,不种树,挡不住风沙,水土如何保持?大道理讲了不少,大家开始打起精神。老何见势,就提出奖励办法,种活一颗树年底发奖若干。接着,根据立波大叔到镇上打听来的信息,也参照老何的资料,决定先种苹果树和枣树两种。管委会还决定在地的周边,有计划地种植多株海棠兰和月季等各种各色的花草树木。

 打井和种植工作同步进行。老何拿出半亩地专种苹果树,另外半亩地专种枣树。里面夹杂着还种了多株桃树、梨树、杏树什么的,种类很杂。其余的地,照季节种五谷杂粮。各种种植都有专人专组负责,都有年中与年终奖金规定。大家各负其则,兢兢业业。

 五月初,第五口井打成。老何在管委会上提出,他出资“办电”。现在说起来款项数目也不是大得不得了,可在当时,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了。寻主任马上和乡里商量,乡里马上派人来作安排。一认真,不出一个月,几十户人家晚上忽然变得如白昼。人们建议管委会统计一下,有多少家要买电视,集体到城里办理,那样会买个物美价廉。老何对这事似乎有看法。管理委员会开会讨论,他半天不说话。寻主任看着他,他笑笑,说:“我不买。”大家很吃惊。

他又说,“电视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收音机。”

寻主任说,“那咱们就不集体买了吧。”

 大家不说话。

 老何知道大家的心事,就说:“其实也没什么。人家都买,咱们也买吧。我买一个大点的,放在‘沙漠绿洲’ 里。”

  统计结果,有五家没钱不买。老何想想,说,他借给钱,无息,十年后还。靳书记听说,非常高兴,打电话叫地委派人帮着办。不出一个月,我们村家家有了电视!大家说,这可是一步登天了。

  这时的打井区可真成了小天堂。地里的各种谷物长势很好,到处绿油油的一片,真爱人哪。微风缓缓抚摸着绿浪,时起时伏,细浪涟漪,叫人从心眼里感到兴奋。再看那两块树地里种的小树,一颗棵生气勃勃,在灿烂的阳光里直挺挺的,好像在向天地宣告自己的毫无疑问的存在似地。周边的花丛也不退让,它们亭亭玉立,株株绽开,施展自己的魅力和威风,把五亩地直围了个水泄不通。红黄白绿青蓝紫,它们那个生气斑驳的美劲儿,真是巧夺天工呀!

  几口井除一口外,都正常运转。村里的劳力都用上,把城里打工的达明他们也叫回来,人手还是不够。管委会商量,派人到附近的村庄里招工。住处问题马上提到日程上来。老何建议,既然未来已有希望,村里似乎应该制定比较长远一些的住房计划。经过几次讨论,管委会决定,建小砖窑烧砖,盖砖房,一批一批地把村民搬迁进新屋,腾出地方给打工的人们暂住。按照老何的建议,生产、生活齐头并进,暂时放慢打井速度,腾出人手烧砖、盖房。寻旭生派我去南乡顾来两个烧砖能手。小型砖窑即刻破土动工。村里一片热气蒸腾。

  我们有一次开会,老何说:“多年前,我们大家还很穷的时候,我记得大家住一种‘筒子楼’,就是大家共用一条长甬道式筒子形走廊。由於当时人们住房面积小,大家都在走廊按一个炉子,每当做饭时,大家都站在走廊里,一长串十几个人,边做饭边聊天、说笑,有时谁家临时发现没盐没油了,就借用近邻的。大家住的近,也不用电话,也不用事先打电话,一敲门就进屋聊上了。”他眯起眼,好像又看到了那幅和谐、友好、亲密的画面。他笑笑,说:“人年岁大了,好怀旧。你看现在城里人,住的宽敞,布置的华丽,家家像个小城堡,人人有电话,可人们像隔着十万八千里,到哪去,先打电话,一起在一个单位工作,一年年不见一回面。人们之间疏远多了。我觉得咱们的设计应当多样化些,有独门独户式的,也有我称之为‘社区式’的。大家要充分开动脑筋,想想什么样子好。这可关系到咱们村的未来啊。”

 寻主任说:“好。我看咱们先‘宣传群众’,解释清楚,然后,”他面向老何说:“您看咱们是不是让人们充分私下议论议论?”

 老何马上说好,然后看大家,大家表示同意。接着有人补充说,“大家可以以不同形式讨论,几家,小组,或者,寻村长,您在适当的时候也可以召开村民大会,大家一起讨论,也有必要,您说呢?”

 “太好了,”寻主任马上说。“先充分讨论。然后咱们是不是再统计统计一下人们的意愿?”

  当下敲定。老何还请靳书记帮忙,找来一位设计师,设计出一种人们能够天天见面和交往的住房式样。老何称之为“社区式住宅区” 。

 老何又增买五亩地。我们说可以买多点儿,他说就先定五亩吧,慢慢来。说要实行“蚕食政策” 。

 这天,何先生闲在,俊萌求他讲“有钱不赚的人”的故事。何先生笑了。

  “好孩子,记性还真好。好,咱们接着讲。话说......”

“多年以前......”俊明赶忙插嘴说。

俊明妈瞪他。俊明马上严肃起来。

“大妹子,他说得对。话说多年以前,在咱们国家南方有这么一个人,家里很穷。他在一家木材厂工作,工资不够家用。大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在村里小学当个临时教师,收入也低。他天天发愁。一天木材厂老板叫他随他到北方某地谈生意,他发现北方水果比南方要贵很多倍。他知道这些水果产于南方,在南方遍地都是,价格很低的,可就是销售不到北方来。”

俊明妈掀开门帘,探头进来。何先生请她坐,她不肯。

何先生继续说:“出差回来,他和儿子商量,

决定从单位请假,抽时间从南方运些水果回来卖,赚了点差价,贴补家用。父子继续做,慢慢有了些积累,就开了个小水果摊。父子决定辞去工作, 做水果生意。他们说干就干,赶上政府政策好,第一批货运来,开了个大点的店铺,就这样赚了第一桶金。”

 俊明眨眨眼, 问:“什么是第一桶金?”

 妈妈嗔他,何先生笑说:“就是第一笔数目大些的钱。”又转对俊明妈说:“大妹子,孩子提问题是好事,动脑子是好事。”又继续说:“父子二人做了一段时间的水果买卖。之后扩大店面,又开了两家水果店。当时全国改革开放,国家发展,蒸蒸日上。他们赶上好时光啦。之后父子和北方两个城市联系,开始做起水果批发生意。”

 俊明问:“后来呢?”

 俊明妈瞥他一眼。

 何先生见状,笑说:“大妹子,这回还真有个‘后来呢’故事。”

 俊明妈惊讶地问:“真的呀!那后来呢?”

  何先生说:“有一天他看电视,看到NBA,也就是美国职业篮球联赛。他喜欢体育节目,赶上NBA比赛,他就半夜起来看电视,咱们和美国存在时差。他特别欣赏公牛队,特别是乔丹的球技,......”

  俊明母子同时问:“乔丹是谁?”

  “乔丹是美国著名的篮球运动员。他投篮那是一投一个准。看完球他就想,中国人里面一定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喜欢乔丹和NBA。于是他就请人设计了印有NBA和乔丹头像的夹克衫。生产后一上市卖得很火。后来美国NBA禁止他用他们的队标印夹克,他就不做了。不过,他已经赚了一大笔钱。

恰在这时,他突然听说市里要开办证券交易所--”

 “什么是交易所?”俊明问。

  “就是买卖股票的地方。”

   “什么是股票?”

  “这个我也说不清。就是政府要做买卖,要人入股的意思吧。”

   俊明嗷一声,似乎懂了点。妈妈要他住嘴,别再打岔。

   何先生笑笑说:“大妹子,说实在的,我也不很懂。因为当时那是新事物,不少人不敢买, 政府和单位都动员人们买,可买的人还是不多。我现在说的这个人相信政府,就花钱买进不少股票,觉得自己应当支持政府。”

   “后来呢?”俊明瞪大眼睛,问。

   “他是对的。我们的政府为人民,能骗人吗?结果凡是买股票的人都赚了一大笔钱。当时还兴盖高楼大厦,这个人又买了不少房子,后来房价上升,他又赚了好多钱。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成了亿万富翁。”  

  俊明听呆了。半天才问,“后来呢?”

  “有一天他听到一件事让他心里很不安。”

  俊明瞪着眼,张着嘴,支楞着两只耳朵。

  何先生接过俊明妈从外间端来的茶,抿一口,说:“谢谢。”然后清清嗓子。俊明妈手撩着门帘,站在门口不动。

何先生说:“他听说在靠近边远的一个地方,有这么一家,一个妈妈老了,跟着三个儿子住。妈妈由三个儿子轮流抚养,但孩子们都穷,也不够孝顺,老妈妈不能自理,生活就谈不少质量了。就说屋里吧,总是脏乎乎的,苍蝇满屋飞。至于吃的,那就更不行啦。我说的这个人自己就在穷苦中长大,听了这个故事后,趁出差的时候,就到那个边远的地方去核实,发现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于是他暂在村里住下,自己花钱,帮助那位非亲非故的老妈妈洗浴、换新衣、新被褥,还留给村公所一笔钱,请他们负责老人有尊严地生活。他还要了地址,和这个村里建立联系,定期寄些钱过去。”

俊明问:“后来呢?”

“后来呀, 他又抽时间到他自己的老家去了一趟,看到不少人还在受苦,特别是是老人。他很难过。他就想,他应当帮政府办点事情才对;因为,说一千道一万,没有政府的好政策,哪有今天他这个什么富翁呀。帮助政府改善老人的生活质量,也是有能力的人们的责任。”

 俊明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何先生。俊明妈的手依然掀着门帘,定格在那里。

 何先生继续说:“他回到公司,和董事会以及自己的家人们商议,他要带走公司的一部分资金,去从事慈善事业,主要是帮助孤寡老人们度过生活的最后的难关。他得到了董事会和家人的谅解和支持,就建立了一个基金会,从他的家乡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尽力帮助无助和无望的老人们,过上具有某种尊严的晚年生活。”

 何先生停住,俊明和妈妈仍在等他说下去。何先生抿口茶,笑了。

俊明似乎突然醒悟,问:“后来呢?”

何先生说:“后来他活到九十多,一生的后五十年再也没有做其他事情。他过世后,他的大儿子作为董事长,和董事会商定,定期拨款给他的基金会,继续做他一生热衷的慈善工作。”

 俊萌陷入深思。

(八) 黄金堆满家

一天,靳书记代表地委和老何正式签订投资合作协议。我们地区的“长期治漠计划”开始实施。

地委以我们村为试点,派专业钻井队,要来我们村钻井。村里忽然忙活起来。安排供应、分配职务、挑选工作等等,此外当然还有相关的生活安排。管理委员会开会商量,日程排的很满。寻主任主持,请老何首先发言。

老何清清喉咙,笑说:“我估计着这是咱们管理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钻井队就要来了,那是新的一摊工作。靳书记和我商量,咱们再组一个新的管理委员会,专门负责那摊事务。一开始,地委让咱们先自己安排,以后摊子大了,地委再派人来。” 说完,请大家说。

寻主任问:“新管理委员会的组成,地委和您有什么安排?”

老何说,“靳书记说,让您去领导那边大规模的‘治漠’ 工程。”

“我?那您哪?” 寻主任问。

“我仍然在这边。”他说。“咱们以后就分开了。我虽然仍是董事长,但主要在这边。这边仍然是人工打井,仍然是我的‘蚕食政策’。那边不一样,靳书记有全地区的责任,他可能是利用机器、比较大规模、大面积地搞。所谓大规模,规模也不会太大。主要是咱们的资金有限。由於这里离大城市远,基本条件差,比如道路、基础设施各方面差,人们要看不到真正的利润,外面投资一会儿半回儿也不好吸收进来。所以,咱们是赚一点再扩大一点。总的说,是慢慢走。也好,一步一个脚印好。”    

老何又说:“我们俩有君子之约:咱们现在这批人,愿意跟我‘蚕食’的,原地不动,愿意跟靳书记去的,从明天起由寻主任领导。”

大家哑然。

一会儿又说:“我还得补充一句,机器作业效率高,大生产成果大,慢慢会收入多些,生活水平高些;当然工作紧张,竞争性强,生活速率快。我们这边面积不大,我请求靳书记给拨一二百亩地。我们操作比较慢,一年还是五亩左右。收入自然也会低些;但生活比较悠闲一些。”

“我不明白,” 李江笑问,“您为什么还‘蚕食’ 呢?”

老何诙谐地说,“我生性好慢。”

大家笑了。最后结果是,我和孙大章等人留下和老何干,其余的人随寻主任去机器打井。

  现在我们这儿可大变了。到处是一片片茂密的树林、葱绿的田野、鲜艳的花丛。而且,多年绝迹的大小动物、各种虫、鸟也都又回来了。当然,一望无际的沙漠还在那里趴着,可是,绿洲的面积越来越大。人们走到哪,心里都是乐滋滋的。

我们这儿生产的水果质量好,特别甜、脆,现在畅销国内外。我们的小枣,个大肉肥,煮熟了掰开能拔丝,那营养性就甭说了。现在是整箱整箱打好直运国外。生产收入增加,生产能力越来越高。靳书记说,我们向沙漠要地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步伐坚定、稳健。老何说,我们像蜗牛,慢,但是总在不停地爬。

我们村也大变了,一切都“鸟枪换炮了”。村子已经变成小镇,而且是现代化小镇。一切设计从一开始就是瞄着“现代化”的标准做的。大家的生活就不用说了,一切都是城市化了。路也修好了,不少人还买了摩托。电视早已普及。像俊萌他们一阀的中学生可迷港台的影星和“天王”啦,还有什么史翠珊、朱丽雅·罗伯茨、汤姆·克鲁兹等等,一说一串一串的。最近,一家卡拉OK店在这里建立起分店;听说一家夜总会也要来投资。街道显眼处也出现了女星的半裸照什么的。我们都觉得很新鲜,可老何对这些很有看法。他多次抱怨说,西方文化里的这种糟粕污染了我们的清新的空气。他说我们中国的现代化不应该包括这些。

老何依然和我们住一起。我们最先盖的砖房现在不抢手了,当初大家从土房迁到这儿,那感觉就像是进天堂了。这些房屋质量不坏,就是样式差些,现在被遗留在这个角落,无人问津了,住着的多是外来打工的人。我们也曾要搬家,但是老何不走,我们村里那几根老骨头,包括我那老姑在内,也凑热闹,都说不走。我和菊红商量,也就没搬。现在,我们这伙人,说起来也有三十多口子,住在靠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十几栋平房里,一出门就打头碰面,有说有笑,一块看老何当初放在“沙漠绿洲”里的老掉牙的电视,边看边说,很惬意。我们吃“大锅饭”,主要是菊红张罗我们的“后勤”。她也学乖了,和一家小饭馆联系好,专为我们做一些适合老人口味的饭食。饭馆的人一听里面有我们这一方的“大恩人”也在里面用餐,做的特别认真。大家边吃边说笑,饭菜香甜,吃得多,老人们个个老当益壮。有谁病了,菊红就请医生、熬药、伺候什么的。她还雇些人来定期打扫卫生、洗衣服、被褥什么的,大家天天都干干净净的。“老人啦啦队”还在,虽然人不齐了,大家都尽力而为,主要是锻炼身体。我听说搬到别处阔气房子去的人们,有些开始打听我们这边有房腾出没有。他们要搬回来“享受过去的生活”。至於老何,他总是很忙,两边跑,而且不坐车,顶多骑个自行车。他说,这样每天才能吃得香、睡得好。屋里还是空荡荡的,但菊红她们给收拾得很整洁。

一天,李江给我送来一张报纸,我不在家,放下就走了。现在不同于以前了,大家都忙,哥们儿见面的机会太少了。昔日的“沙漠绿洲”那个热闹劲儿,真叫人向往啊。我回来,拿起报纸看,上面有一篇关于一个投资、献身改变沙漠面貌的人的事迹。文章里说,这个人自己创业,从无到有,由小到大,后来就把事业交给后人,自己又出来“创业”了。我扫一眼,大失所望,那个人叫“芮延河”,不是我们的老何,何焱睿,倒胃口。又心想他再能,还能超过我们的老何去?於是扔在一边,也不去想,很快就忘了。

老何天天乐呵呵地,总说日子过得太快。一晃时间真不短了,他还是当初到我们村的那个样子,瘦拉巴吉的,可身子骨挺结实。他每年都回城里去看望家人,每次都是提前回来。他的一句口头禅是,“干就行。”

谁也没他干的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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