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umniemblem
1
60
首页 健康 大千世界 校友
师生

旅游摄影

关于本网
鹊桥

常耀信校友 February 22, 2024

1

(一)

小雪梅不喜欢爷爷和爸爸争论。她觉得爸爸总是对的。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能有错吗?爷爷虽然很和蔼可亲,可您没管理过这么大的几百个人的公司吧。爸爸建公司,妈妈说:靠的是能耐。他看的准。比如那些年到处建高楼大厦、大旅馆什么的,爸爸就开家具店。资金不够,他就去找他的老首长想办法。妈妈说:爸爸在军队里干得很好,首长很喜欢,可他一定要退伍,首长挽留不住,就说:“好吧!今后有困难,一定来找我。” 爸爸记住了这句话。前些年他没有资金,就去找老首长,老首长一时手足无措。但他忽然灵机一动,对爸爸说:“你那些年一直给我开那辆小吉普,我们现在有一批废弃的军用吉普,正堆在仓库前头,风吹雨打的,你到仓库他们那里问问卖不卖,要多少钱一辆,如果卖,我就批给你一辆。”爸爸到仓库去,那里人们正发愁怎么处理废弃的车辆呢,见爸爸来,很高兴,就卖给了爸爸一辆破吉普车。要价不低,那是有规定的,但爸爸还是东拼西凑的,想法买下了。当时爷爷很不高兴,说拉回一辆开不起来的破车,还欠了一屁股债。爸爸笑笑。

爷爷不知道,爸爸不仅是个司机,他还能干汽车修理。破车拉回来后,爸爸可忙活得不得了。他一天到晚到处找零件,有时则整天坐在地上,给吉普车相面。有时躺在车底下,拿着个扳子敲敲打打。有时他还和车子对话,问什么“你记得那个轴承可以在哪里买到吗?”有时还生气地说:“你不告诉我, 那你就像个病秧子,在这里窝着吧!一堆废铜烂铁,丢人不!”爷爷坐在屋里喝茶,有时出来看他儿子的笑话。

就这样,爸爸忙活了两个多月,那真是像着魔一样,天天围着车子转。有一天,她正在屋里看书,院子里忽然传来车子发动的轰隆声。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匹死马楞叫爸爸这个蒙古医生给救活啦!爷爷不说话啦。爸爸开始打扮他的“战利品”。车的里里外外都叫他整得焕然一新。车外刷新,车内换座布,小车看上去就像新出厂的一样。这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啊。什么叫鸟枪换炮?看看我家院里的那辆闪闪发光的吉普,你就明白啦。

爸爸把这辆破车叫他的“第一桶金”。他开始创业了。开始他跑出租。那活非常辛苦。但他不怕。他省吃俭用,不出一年,就跑出一辆全新的货车来。他雇来一个失业的哥们,一个退伍的司机,为他开出租,他自己开卡车拉货。不几年的功夫,他成立了车队。又过几年,他成立了一个运输公司。

一开始,爸爸把街头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店租下,他的办公室就是店里最后面用三合板隔开的一小块地方,她和妈妈进去都没地方坐。后来,爸爸手头富裕了,就租下国际商场二楼,办公室也换了。爸爸还请人给画了一张画,裱好,还格外买了个什么菲律宾木的框子,把画镶在里头,挂在墙上。屋里四面墙上都光秃秃的,就挂了这一张画。妈妈后来又买了几幅画和挂毯什么的,爸爸都不要,说只能挂那一张。也不说为什么,我和妈妈都纳闷。其实那张画很难看。就是一片灰土色上面立着一棵松树,周围一片浅白色的菊花,可它是爸爸的宝贝。

爸爸脑袋活,当然也肯吃苦。他很快他成立起一家家具公司,还请来一个大学生为他设计各种家具。同时,他开始和郊区家具作坊、之后就是各种家具厂联系业务,签定合同,不久就准备好了大批漂亮家具,什么沙发、写字台、各式各样的灯具、会议桌等等。如他所料, 随着房地产业的发展,他的家具订单源源不断。爸爸就这样发了大财。

爸爸很爱爷爷。小雪梅看得出。自从爷爷来城里以后,爸爸天天下班就回家,和爷爷好象有说不完的话。要不两人就下象棋,他们总要她先摆好棋盘。爸爸说,小时候,爷爷用硬纸板作棋盘、棋子,两人就下棋。爷爷总是输,她问爷爷为什么,爷爷说他老了。她看得出,每逢这种时刻,爷爷眼里都透出非常惬意的目光。

可是,爷爷总看不上爸爸。他总说,爸爸住了几天城市,就忘了乡下,住了几天高楼,就忘了土房,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挨饿的日子,自己长大了,就忘了他小时候掰给他窝头吃的村人们。他是记性不足,忘性有余啊。爷爷为这总叹气。有一次,他听爷爷关门在屋里和爸爸高声说:“钱,钱,钱!我跟你说过的话都是耳旁风!城里投资赚钱多,可你忘了,咱们乡下才最需要你的钱!”
又听爸爸说:“您别着急呀,容我慢慢策划吗。”

又听爷爷说:“策划,策划,你就是慢,从小就是慢!”

“好,好,我快点,行了不,着什么急呀。消消气,吃完饭下棋。”

小雪梅很爱爷爷。爷爷一看见她,满脸皱纹就都舒展开啦。爷爷别看是农民,他可有知识了。一说话就是知识。她姥爷和他见面后对她说:“你爷爷可以当大学教授。出口不凡。” 她有时偎在爷爷怀里,叫爷爷讲故事。爷爷故事可多了,还能“出口成章” ,整首整首地背古诗。爸爸说,他小时候听爷爷讲的许多事,历史故事啊,唐诗宋词啊,现在还记得牢牢的哪。他可崇拜爷爷啦,他对爷爷的学问,爷爷的毛笔字,特别是爷爷的小楷,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总说爷爷有点“生不逢时” ,要是生在现在,当个博士生导师什么的,那还不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爸爸对奶奶有意见。多次电话请她老人家来城里,奶奶就是不来。爸爸可别扭了。他对爷爷发牢骚说,他这么忙,非得叫他回去看看。看什么?那些情况他能忘得了?
“我看你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爷爷说。

“连您也跟着凑热闹。”

爷爷不说话,回自己屋里去。小雪梅知道,爷爷又不痛快了。

爸爸坐下,心里纳闷。小雪梅跳过来,坐在他腿上,他把女儿搂在怀里,抚摸她的黑油油的茂密的头发。他忽然看见一个男孩,十几岁了,做着小船去城里。那是一天清晨,太阳正喷薄欲出,他坐在船头,背朝东方,忽然船夫喊道,“看呀,这个孩子头发是金黄色的。船上的人都转向他。他想到爸爸妈妈一次问医生,“这个孩子怎么头发是黄色的?” 医生说:“可能是营养不足吧。不用担心,慢慢会变的。哎,这个孩子很聪明,要供他去上学。” 从那以后,他努力读书,毕业以后就拼命赚钱,决心听父母的话,把赚的钱用到点子上。突然,他觉得小雪梅的小手在捧他的脸,他看见孩子正朝他甜美地笑。他笑了。他把前额顶着孩子的前额,说:“对,要用在点子上。”

小雪梅皱眉说:“爸爸,你说什么?”

他笑笑说:“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小雪梅拍手说:“好!”

“你去对爷爷说:‘爸爸说要用在点子上’ 。我保准爷爷会乐着出来下棋。”

小雪梅立刻跑着去爷爷屋里。果然,不一会儿,老头出来了。他说:“雪梅,给爷爷和爸爸摆棋。”

 ()

      爸爸和爷爷在饺子馆坐定,点了三种馅的饺子--三鲜、对虾和蟹肉。热腾腾的的三大盘端上来,爷爷直皱眉。爸爸笑说:“吃吧,都是咱们爱吃的。” 老人拿起筷子,夹一个三鲜馅的,蘸点醋,放入口中。

“别撂筷呀,” 爸爸说,随手夹一个对虾肉的放在爷爷的碟子里。

老头叹气。

“怎么啦,爸?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就--”

“我是想你妈现在家里吃什么哪。”

“爸,这不用您惦记。我每月准是寄一千块回去。”

“我知道。可你寄一万块回去也没有。她哪舍得花呀。”

“她积钱干嘛?”

“她才不积钱哪,她都救济村里的穷乡亲了。”

“噢,” 爸爸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说几次去电话,她怎么就是不去接哪,我就纳闷。原来她是怕来城里断了财源啊。”

“你又瞎猜不是?她无非就是叫你回去看看。”

“您看我天天从早到晚抽出空来了吗?”

“我就不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么两三天的工夫你就抽不出来?你是不想回去。我告诉你,小雪梅和她妈也都应当回去看看。就说这饺子,要这么三大盘,咱们俩吃得了吗?再者说,随便要个肉馅的不就行了吗,你看你--钱都不是钱了。想想过去咱们都吃什么来着?”

爸爸的目光一下子折回到二十多年前去。他突然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爸爸正用干布巾给他擦头擦脸。他刚从学校后来,淋得全身湿透,爸爸拿出自己的一条补丁裤给他换上,至于上半身,他只好光着,等小褂晾干再穿了。擦干身上,爸爸从锅里端出一小碟饺子来。孩子没吃午饭,宛如饿狼,伸手就抓起三个,放入口中。爸爸眼睛直瞥他。

“什么馅的?”他正要抓,爸爸给他筷子,问。

孩子停一停,像在回忆似地,忽然说:“韭菜的。”

“馅里还有什么?”

孩子又想想,说:“还有小虾米皮。”

“好吃吗?”

“好吃。”孩子忽然停下,问:“你吃了吗,爸爸?”

“我吃了,”爸爸说,笑笑。孩子放下筷子,不再吃。爸爸问:“怎么啦?”

“我吃饱了。”

“别胡说:才吃几个就吃饱了?吃,吃。我也吃。”

两个人一起吃。孩子说:“爸爸,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饺子!”

爸爸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说:“傻小子!”

“我将来挣钱了,给爸爸天天买这饺子吃。”

“你就是嘴甜,小鬼头。”

爸爸忽然抬头一看爷爷,爷爷正看着他。爸爸说:“爸爸,咱们再添两样馅的饺子,我就安排回老家。”

爷爷又喜又气。“干嘛还要添饭?那天,我还没有说你哪,咱们四个人吃饭,里头还有一个孩子,你要那么多菜,你说你那是干什么?”

“再添两样,我就回老家。” 爸爸很坚决。

“你呀。好吧。”      

小雪梅就爱听别人讲故事。他看见爷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就跑过去说:“爷爷,您好几天没给我讲故事了。今天要讲俩。”

老头前额上的皱纹马上舒展开了。“好,今天讲两个,你一个,我一个,好不好?”
小雪梅高兴地喊好,妈妈在楼上朝她示意安静点。她乖乖地扑到爷爷怀里,小声说:“咱们开始吧。” 老头觉得心旷神怡得不行。

“从前有这么一个人,他可心善了。他能看病,但不要人家的钱。他有多余的粮食,到春天青黄不接时节,就给断粮的人家送去,也不要人家还。后来人们就送给他一个名号,叫高善人。”

“高善人?他也姓高?”

“对。他就是我爷爷,你的老爷爷。”

小雪梅忽然坐起来,说:“我记起来了。我爸爸说,他上大学时,一天回家,经过一个村庄,在一家的门洞里避雨。那家有个老人出来问他是那个村子的。我爸爸说是高家庄的。那个人忽然问,‘高家庄有个高善人听说过没有?’ 我爸爸说,‘似乎听老人们提起过。’ 我爸爸说,那个高善人就是咱们家的人。 ”

“雪梅,” 老人说:“爷爷求你做件事。”

“我一定做。您快说,什么事?”

“咱们一块叫你爸爸做好事,好不?”

“好。我爸爸挺好的。他心可好了。”

“这才是咱们高家的人。”

 ()

爷爷很看不起城里人,包括儿子的一家。他觉得他们可笑。比如他们总洗澡。偶尔到公共澡堂里洗洗还情有可原,在家里也按热水器,天天洗,就有些过分了。他常对儿子说:“在咱们西北,连喝的水都没有,哪有那么多水这么叫人浪费?” 爸爸笑笑,不说话。他从西北来的,知道那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们一年一年的不洗,衣袖都不能挽过手腕。连大姑娘遍身都是皴。    

爷爷对城里人的浪费也看不惯。就说那饭馆吧。那么多人去,要那么多的菜,那么多的饭,那么好的菜和饭,剩那么多,服务员收到后头,都倒入垃圾桶里。真叫人心疼啊!真是造孽啊!在西北,多少人天天连饭粒都看不见,肉味都闻不到!就说他自己吧,这一辈子他要了多少年的饭?还有他的表妹菊花,要了多少年的饭,挨了多少年的饿?老天看来并不公道。不都是人吗?西北人就不是人了吗?不公道啊。

爷爷对儿子也看不惯了。你小子赶上好时候挣了几个钱,你看把你烧的。房子住那么大的,二百多平米。一共才三口人,进门喊一声,家里人都听不见。几个人在家里,谁也不知道谁在那间屋里。这叫有钱没处花,买糊涂。你看你穿的,一身西装千八百,在老家足够一家子大半年的花销。小雪梅才八岁,那双小皮鞋就二百八十三块。她小小人家,穿不了几天就小了,你给她买那么讲究的干什么!你就看孩子屋里那些小了的衣服、鞋袜、大箱子小箱子的都满着。要说儿媳菁媛,城里人,又工作,天天抛头露面的,穿好点情有可原,可也不能那么铺张啊。就说化妆品吧,那天小雪梅告诉他,她妈妈那个化装盒子就得几百块也打不住……

“爸,咱们今儿去吃海鲜,” 爸爸探头进来说。“我们在楼下等您。”

“你们去吧,我看家。” 爷爷歪在床上,说。

“看家?” 爸爸皱皱眉,进屋来,弯腰,伸手摸他前额。“不舒服啦?”

他坐起来,笑说:“我对鱼虾什么的不上劲。”

“那咱们改词,吃肯德鸡怎么样?小雪梅一定很高兴。”

“咱们就吃中午的剩饭吧?”

“那有剩饭?早让菁媛给倒了。”爸爸哈哈笑。

“你还笑!” 爷爷说。

小雪梅人人爱。这小家伙让人疼。她爱撒娇。  她一看爸爸心情好,就往爸爸怀里扎。爸爸从饺子馆回来,小雪梅也从外婆家回来了,两人一见面,就像久别重逢一样。父女俩偎在沙发里,有说有笑。爸爸问孩子在外婆家做什么,小雪梅 就兴致勃勃地讲她怎么和外公捉迷藏。忽然,她抬起一双大眼睛,问:“外婆说你过去很瘦很瘦,只有一双眼睛很亮很亮的,是真的吗?”

爸爸笑笑,说:“外婆说的对。”

“为什么很瘦呢?”

“年轻人就瘦。”

“我就不瘦。”

“你是在蜜罐里长大的。”

“那你是在什么罐里长大的?”

“我是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

“什么是冰天雪地?”

“到处是冰,到处是雪,北风呼呼地吹,人们穿的很少。”

“为什么不多穿?”

“没有衣服,穿什么?”

“往百货商场买去呀。”

爸爸笑笑,说:“你就知道百货商场。”

小雪梅有点走神。她玩闹了一天,累了。她的眼睛开始打架,突然闭上了。她爸望着她,笑笑。突然自己也也觉得有些困倦,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他望着女儿的亮晶晶的前额,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泪眼汪汪地四下里张望。周围一片雪白,女人冻得打颤,她把小脸发青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她走不动了。鹅毛大雪在呼呼地飘。她看看身边的破篮子,里面的蓝花碗里还有一块红高粱面窝头。她舍不得吃;孩子醒来还要吃。天渐渐昏暗下来,她离家还有几里地。她觉得眼皮沉重,四肢软得像雪花,就倚在一棵树上。忽然她和孩子一起歪斜,躺在地上。真舒服啊。雪花飘落在她瘦瘦的脸上,立刻化成凉丝丝的水流,从前额、鼻子、眼眉慢慢淌下。太舒服了。她慢慢闭上眼睛。忽然孩子醒来,用小手扒开她的衣扣,雪花落在她敞开的前胸,立刻化作水流,沿着乳房下侧流下,真舒服啊。她一辈子也没感到过这么舒服过。突然,她一愣挣,觉得小手在摸向乳房。她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静谧。就在她使劲坐起时,她听到远处有呼唤声。那声音由远而近,是叫她的。她要答应,可是已经喊不出声。孩子哇地哭出声来。她眼前一黑,朝呼唤声奔去。

忽然,他听见爷爷说话。

他睁开眼,泪水突然滴下。“三十多 年前,也是您把我叫醒的。”

老头知道,儿子在说梦话。

 (四)

爸爸上大学的那年,家里来电话,叫他赶快回家,说有急事商量。他急急忙忙地赶回,知道姥姥病重,要见他一面。爸爸知道,姥姥特别疼他和妈妈。姥姥三个孩子,就是最疼他妈妈。他赶到姥姥床前,姥姥笑了。她笑得很无力,但显然是笑了。她拉着他的手,看着妈妈和爸爸。妈妈对他说:“姥姥这是有话要和你说。” 妈妈和爸爸出去。姥姥对他说,他姥爷过世时他还小,有些话要说,怕他听不懂。现在长大了,可以说了。这时,妈妈忽然进屋来,打断姥姥,说:“妈,他小孩子家,回来我说吧。您就省点气力吧。”

“我怕你不说。”

“我一定说。”

姥姥闭上眼睛喘气。忽然说:“我不说,你爸爸会不高兴的。长青也进来吧。”长青是爷爷的大名。

爷爷随声进来。

“二姑。” 他说。

“小菊说她说。”

“二姑,您就让她慢慢捉摸着说吧。”

“她笨嘴挂拉舌的,从小就八竿子打--”

“妈,您说哪里去啦。”

“二姑,我们一定说。”

他们要说什么呀,这么神神秘秘的,爸爸当时一直蒙在鼓里。后来姥姥过世,他的爸爸和妈妈谁也不再提起这事。他忍到大学毕业,那年回家终于和他爸妈摊牌。

“什么事情这么难说?要是重要,你们这样拖呀拖的,会耽误大事的。”

妈妈无奈,说:“你找你爸爸去吧。”

“您说,这么多年,怎么说,你们也不复婚,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打记事时起,就是这么两边晃--”

妈妈说:“两边晃你就光吃好东西,对不对,你说?”

“我宁愿一家一起吃--”

“好啦,你找你爸爸去吧。他稍话来,说有话和你说。我有点累啦。”

爸爸到爷爷家去。爷爷已经煮好饺子等他。“你先把这碗饺子给你妈端过去,再回来吃。”

“您看你们有多麻烦。您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呀?你给她送,她给你送,住得这么近,可就是--”

“你又来了不是?不是给你说过多少回啦,是你妈不愿意。”

爸爸知道爷爷说得对,就端饺子给妈送去。“妈,我爸叫你过去一块吃。”

“长这么大,连瞎话都不会说。叫过去一块吃,还端过来干什么?” 妈说着,一下把碗抢过来。爸爸苦笑。

他回到爷爷家,边吃边说:“我妈说你稍话给我,说有话对我说。”

“也没什么。以后工作了,别忘了家。”

爸爸看看爷爷,不说话。

“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 。你妈告我说给你的。”

“您看这个绕劲,好像我不是亲生的。”

“别瞎说。吃完饭咱们到镇上赶个晚集。”

饭后两人来到镇上,爷爷说:“你自己随便逛,我到西头去去就来。”

爸爸想想,就去前些年他经常光顾的那个说书馆。他喜欢这个地方。过去一来到镇上,他就和爷爷要几个零钱,一头钻入说书馆,直到爷爷办完事情叫他回家。“说书匠” 王大白话一肚子都是故事,一段一段的可有意思了。

他进来,坐在靠墙的前边,马上就听入迷了。

说的是多少年前本地发生的实事,” 王大白话说。

爸爸知道他嘴里说的没有实话。

“两个年轻人搞对象,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两个人是姑表兄妹。两个人和家里争论呀争论,后来女的就上吊了--可是没死,给救活了。可从此就疯了。男的说,人已经疯了,就由我来照顾吧。可他姑父不同意。他给姑父下跪,向天发誓,绝不做对不起天良的事情,姑父这才把疯女儿交给他。他们没结婚,几十年从来没同房,这是后话。说来也巧--不巧不成书吗,就在两人住到一块不久,男的一次从外面回家,捡回一个孩子,一个冻死在雪地里的母亲的孩子。男的本来是要让他妈妈给抚养的,不料疯女人抱着孩子怎么也不放。于是孩子就由她来带。谁知道,她特别知冷知热,对孩子那个亲哪,比对自己的亲骨肉还亲。而且,您说怪不,她的神智忽然恢复了过来,竟成为正常人啦。这下子又出麻烦了。她爸爸要她搬回家住,她怎么说也不愿意。后来一个算命先生路过,她妈叫她去算算。算命先生说,她和男人住会影响后代的性命的。这下子她可毛了手脚。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她就毅然搬出来,但是没回家,男的帮她在附近找了一间闲房住下来。后来才知道,她父母是事先买通了算命先生的--”

爸爸正听着入迷,心有所动。忽然听人喊他,是爷爷办完事情来叫他回家。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说书馆。走出几步,爷爷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去,说他要和王大白话说句话。一会儿只见王大白活送爸爸出来,满脸笑容,直说感谢。爷爷也说感谢。爸爸觉得跷蹊。不过他知道,父亲偶尔给王大白话写点乡村故事什么的,供王大白活填空用,王大白话就给他些报酬。他知道,这是父亲积累供他上大学的费用的一个途径。

(五)

上午十点一过,爸爸突然接到妈妈电话,说爷爷走了。他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走了?你什么意思?走哪去了?”

“可能是回老家了。” 爸爸还要说,就听妈妈说:“你就别罗嗦了,快回家来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爸爸突然恢复了总经理的平静。他说:“别着急。我估计他是去车站了。到老家去的火车一天只发一次,大约是中午。你马上去车站--等一下,我先给车站打电话问问车次--哎,你就马上去吧。我马上来,也不打电话了。”

爷爷正坐在候车室里抽烟。那个模样,皱着眉头、心事满怀的样子,许久以前就刊印在爸爸的头脑里。他记得多年前的一个中午,邻居刘大婶气喘吁吁地进来告诉妈妈,说爸爸出事了。妈妈领着他一路小跑,来到镇派出所,他们一进门就看见爸爸蹲在地上,没事人似地抽烟哪。

他抬头问,“你们怎么来啦?”

妈妈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给抓来了。”

这时一个警察走过来说:“他在黑市卖黄瓜。”

妈妈急得嘴唇直颤,哭着说:“我说什么来着?早晚得出事。”

“我不是为赚几个钱吗?”

“没钱就不去上那个学,”妈妈说。“再说啦,孩子走了,念完书他还回来吗?我还舍不得哪。”

“你又来了!他去上学,怎么就不回来啦?”

“谁还会回到这个穷地方来?”

“我看孩子上了学,赚了钱,咱们这儿就不会这么穷了。”

警察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名副其实的书呆子!行了,回家吧。以后别卖啦!哎,别忘了你这点菜呀。在这儿。真是的。”

爸爸看见父亲坐在候车室里抽烟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眼睛有点湿。他走过去,低声说: “您怎么能不辞而别呢,爸爸?我多不好受啊。”

父亲吃惊地说:“你们没看见我留的条啊?”

“您放在哪啦?” 妈妈问。

“就学你们贴在冰箱上了。”

爸爸说:“咱们回家吧。回老家也得安排安排再走啊。”

爷爷说:“安排什么?我和你妈早上通电话啦。她跟我说,要不你就回来吧。我来你们这里快一年啦,也怪闷得慌。她一同意我回去,我就等不及了。”

爸爸笑了,又叹气,说:“您着什么急呀。不是和您说了吗,什么都好商量。总是这么急。好,咱们先回家,商量商量--”

爷爷说:“商量商量,回老家还商量什么?你当是什么公司的大买卖呀。”

爸爸不容分说,提起爷爷的包裹就走。

爸爸坐在沙发椅里,呆望着对面墙上的水彩画。那是一张色调和图案都很简单的画。主色是灰黄,天连地,地连天,蓝天都渗入一抹灰黄。灰黄色的大地光秃秃的,只在右侧有一颗有些绿叶的的松树,周围有一片粉白色的菊花。画技很好,裱的也好,画框质地精良。他的办公室三十多平米左右,四周的墙上光秃秃的,就是他对面墙上的这张画挂在那儿独领风骚。爸爸常常忘却手头的文件,望着画陷入沉思。有时和高管们开会,大家正热烈讨论,忽见总经理抬头凝思,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就沉默下来。爸爸有时竟意识不到,大家在默默看他。他有时突然发现人们的变化,就笑笑,马上回到会议的议题上,或有时托辞不适,请大家暂停,他就关起门来继续看画、沉思。

这天,秘书把小雪梅从学校接回,爸爸叫她进来问学校情况。小家伙兴致勃勃,说她绘画得了一百分。她抬头看见爸爸办公室墙上的画,很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什么画,还值得这么重视它?”

爸爸笑笑,说:“这画怎么着,你觉得不好?”

“太简单了。”

“哦,你说怎么简单了?”

“就一个颜色。”

“不止。灰色、黑色什么的。”

“我们老师说:生活是五彩缤纷的,画时要注意色调。”

“要是不同的生活呢?比如说不是五彩缤纷的,只有灰色和黄色,那怎么画呢?”

小雪梅瞪着大眼睛,思考着,忽然说:“有那样的生活吗?”

爸爸说:“有。”

“你过过?”

爸爸点头。他看看表,忽然说:“现在离你妈下班还有二十分钟,咱们干什么呢?”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总说讲,总也没讲。”

爸爸笑笑说:“好。可讲个什么故事呢?”

小雪梅非常高兴,拍着小手直打转。爸爸上去搂住她,两人一起坐在沙发里。“看你要晕了。嗯,有了。从前啊有个人--”

“什么人?”

“别打岔呀。我说到那儿啦?”

“从前有个人。”

“对,乡下人--”

哪儿的乡下?”

“又打岔了不是?是边远地区的乡下。那里可穷了。地里不长庄稼,下雨很少,一年到头到处就是土黄色一片--”

“和那画上画的一样?”

“对。这一年有个人回家,正是冬天晚饭后吧,可冷啦,天上飘着雪花,忽然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哭声--”

“小孩的哭声?小孩在哪儿哭?”

“一开始,他也不知道。后来他朝着声音走,就来到一颗树下。在那儿,一个小孩,包在一条小破被里,正哭哪--”

“它爸爸妈妈呢?”

“谁知道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个人上前低头一看,孩子的小脸都冻青了。他赶忙把它抱起来回家。”

小雪梅聚精会神地听着。爸爸突然觉得头不舒服,就说:“摸摸爸爸前额。”

小雪梅伸过小手来。

“热吧?”

“有点。”

“那咱们以后再接着说:好不好?”

“好吧,”小雪梅不情愿地说。

(六)

爷爷斜卧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他坐起来,全神贯注地听“匣子” :“各位听众,现在播送长篇报导,《企业家高巍的故事》 。”

老头儿有点惊讶。高巍,难道我们的“小巍” 上电台了?

“本市综合企业总经理高巍先生长期以来注意扶贫事业。近年来,他集中在家乡投资,帮助同乡发展--”

老头站起身,凑到收音机旁,仔细听广播员播送的一字一句。他慢慢笑了。好小子,竟背着爸爸、沟通你妈妈一起把我蒙在鼓里。我说菊花呀菊花,当初不是你叫我来城里催促他回乡看看做些善事的吗?怎么你们娘俩一块搞,还把我给封锁得这么严实呢!菁媛肯定也是同党。她多少次说下乡出差,现在想来,每次回来都对他神秘地笑,他就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一家子,大概只有两个人不知实情:小雪梅和他高长青!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 广播员继续说:“高巍总经理在帮助家乡发展农业、手工业等等的同时,还拨出专款建立了一家敬老院,一个卫生院,安排没有着落的鲧寡孤独的老人安度晚年。在这方面,他的妈妈和爸爸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和帮助。”

老头乐了。他们没把他落下。“妈妈和爸爸”-- 听着别扭,应当改为“爸爸和妈妈” 。又一想,不改就不改吧。小巍这小子,从小就和他妈特别亲,他是忘了“想当初” 了。

爸爸一早起来出去买早点。奶奶前几天终于来城里啦,这次说要长住些日子。他走出楼,就看见小摊贩都已经在营业。他在豆浆摊前坐定,照例要一碗浓浓的豆浆,还有一汤匙蜂蜜。他爱吃这一口,主要是它能引起他的回忆。在他记忆中所记住的最早的往事是,一天清晨起来,他哭个不停,爸爸在远处隔壁好象听到了,就赶来帮助已经筋疲力尽的妈妈。两个人一起哄他吃蜂蜜,妈妈抱着他,爸爸拿着一个铝质汤匙。这个景象他已在脑海重放过不知多少次了,可每次都让他心情起伏。现在他爸爸妈妈终于和他睡在一个屋檐下了,他多年来的梦想实现了,他能不激动?

奶奶虽是乡下人,没有什么文化,但做事可很有档次。比如这回来城里,她除带来家乡一些特产外,还给儿子的小家每人都有礼物带来:给她小雪梅的是一束鲜艳的白菊花,给妈妈菁媛的是一只挺拔的松树枝,给她儿子的是一包包得很讲究的黄土,家乡的黄土,特意从一棵树底下挖出的黄土。爸爸知道是哪棵树。奶奶说,你们在城里,乡下没有什么稀罕物,带点地里的东西叫你们看个新鲜吧。奶奶总是落落大方。

今天是周末,爸爸的计划很周密。他昨天晚上趁大家都高兴时提出今天出外逛逛,而且一切要听他安排。妈妈知道他又在搞鬼,但也不清楚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其实说来很简单。在他计划中,上午主要是照相。他已经和照相馆的经理(他的一个哥们) 商量好一切动作细节。这是个大节目。然后是在福喜楼的全家团圆饭。然后回家休息。

一家人高高兴兴来到照相馆。冯经理和几位小姐接着,进屋坐定。爸爸对家人说:“今天咱们说好了,一切听我指挥。咱们在照相馆,一切听经理和小姐们指挥。现在咱们就开始吧。我叫谁,谁就跟小姐走。第一个,高雪梅。”

小雪梅一蹦三尺高,高兴地随小姐到一个屋子里去。

“第二个,妈妈。” 老太太半信半疑站起身,一位小姐过来搀着到另一间屋去。

“第三个,爸爸。” 爷爷也拖走了。

爸爸看看妻子,菁媛不知丈夫在搞什么名堂。

忽然,老太太喊:“小巍,你搞什么鬼?怎么戴黑眼镜干什么,一点也看不见了?”

爸爸笑笑,说:“人家化装开始都这样。一会就摘下来了,没事儿。”

又听爷爷喊,“戴这眼镜不成瞎子了吗?”

爸爸笑笑,说:“人家化装开始都这样。一会就摘下来了,没事儿。”

过一会,几个人同时从屋里出来了。爷爷奶奶一看对方,都哈哈大笑起来。

奶奶说:“你怎么穿上--这是什么玩艺?”

爸爸插话说:“这是西装。照相都这样。”

爷爷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奶奶赶忙照镜子,哪里找得到?经理一声令下,早都搬走了。奶奶低头一看,自己穿一身白。“这是什么,小巍?”

爸爸笑笑,说:“女同志穿白色,表示纯洁,是不是,小雪梅?”

“是。我们老师总这么说。”

奶奶瞥她一眼,说:“你个小鬼头!”

经理忽然说:“大家照我的指挥站好。” 接着,他不容分辩地把两位老人拉在一起,把小雪梅安排在爷爷奶奶前面,爸爸妈妈分站两边。只听照相机喀嚓一声,历史定格了。然后卸妆,出来,喝茶,一会,照片洗出来,奶奶一看傻了眼:那是一张地道的结婚照!而且照片上方还有一行字:“高长青、陆菊花结婚三十六年纪念” 。

奶奶瞅爷爷,爷爷瞅奶奶。忽然,两人都笑了。

classicdividerclassicdividerclassicdividerclassicdividerclassicdivider

siyuantang

mainbuilding

lovenk

campus

star请大家一起呼吁:祖国文明建设应从央视和国营媒体禁刊酒类广告做起。酒,从精神到肉体已经伤害了无数国人!-《海外南开人网》敬启

starAlcohol and Aging 酒精与衰老(英/中)

starHow Alcohol Affects Your Body 酒精如何伤害你的身体 (英/中)

star喝酒致癌原理

8

南开校友及海内外各界朋友信息交流公益网站

newyearwish

| Contact 联系 | Last Revised 02/23/2024 |
©2008-2020 NKENGLISH65, NONPROFIT WEBSITE | POWERED BY BLUEHOS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