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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纪念父亲逝世三十五周年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至,浮想联翩,心里充满对父亲的回忆与思念。今年父亲离世已经三十五载,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显现在我的脑际。爸爸的一生不易。他单身一人,不惜放弃自己的前程,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下,把我们姐弟四个孩子带大。他为人正直,酷爱读书,在不经意间,构建起我们这一家系的川流不息的文化传统。 不写不知道,一写却真有吓一跳的感觉。父亲的形象,多年来在我的心目中,只知其好,却不知其高、其大。这篇悼文的姗姗来迟令我忆起一句名言,“人是不知感恩的。”这叫我感到羞愧和窒息。 艰难的生活环境 在我们的孩提时期,我家是一个贫农之家,在村里属于赤贫一类。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土地,加之我们姐弟几个早年丧母,使得我们的困苦又雪上加霜。我们的母亲过世时,大姐14(虚岁),大哥11岁,二哥8岁,我4岁。父亲(1900-1983)43岁,为了孩子,决定不再续弦。所以,我们几个孩子完全由我父亲一手带大。我幼时身体极弱,常年涨肚,发育很差。现在我能记起的第一个开始记事的影像是,早晨起来我在姐姐怀抱里哭闹不停,爸爸则端着应当是一碗稀粥什么的食物,弯着腰,用小勺耐心地哄我吃。现在想来,在当时烽火连天、日寇肆虐的情况下,我能够存活下来,真是因为有了上天的护佑和家人的照顾。 当年的艰苦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后来我们姐弟几个长大后各奔东西,很少聚集在一起谈起,所以在记忆上留下了一个令人遗憾的空白。现在我只记得一两件事情。一是听大哥说过,有一年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家里实在没有可吃可玩的,爸爸就用手借着灯光给几个孩子玩“游戏”,引着我们开心。另外是一次爸爸和二哥在大雪之后出外卖豆油,回来后棉鞋湿透了,晚上睡下后放在灶膛里烤,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二哥的棉鞋已经烧坏,在那个北风嚎叫的冬天,二哥只能穿单鞋过冬了。爸爸见状心如刀割,但却没有一点补救的办法。 爸爸和他的孩子们 父亲很爱我们。母亲过世后他不再续弦, 决定了他刚刚进入中年,就开始了孤独一人的生活。他曾说过,他不能让孩子遭受后妈的虐待。此外,他曾有入党、成为国家干部的机会。我们那个地区解放得早,在解放战争支前的运动中,我爸爸担任村里的“财粮先生”,发挥了一定作用。父亲当时精力充沛,精通业务,工作认真,公私分明,一心追随共产党。上级鉴于他的贫苦出身以及他在财会方面的技能,认为他是一颗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有意培养他入党,调他去县里财粮部门工作。当时解放区刚刚开拓起步,需要大批干部。以父亲的知识、本领和品格,做个基层干部应当没有问题。这件事情让我爸爸很费脑筋。他是一个农民,对社会、对大局没有什么深刻认识,对自己的未来也未做过什么考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家庭、他的孩子身上。这件事他和我二叔、三叔商讨过几次,最后还是决定谢绝上级的美意。这决定了他日后多年内生活在乡下的命运。我爸爸的命是很苦的。他几乎没有怎么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专为我们这几个孩子而生、而承受这些苦难的。现在每逢想到这些,我就难过得心疼。 我爸爸从不溺爱我们。他很重视对我们的教育。他没有“望子成龙”的思想。在物质上,他大概也就是以不让我们饿着为其劳作的目的。在读书方面,我们几个孩子都很自觉、努力,他没有怎么过问过。他对我们的严格要求,主要体现在品德培养方面。爸爸对我们的小过失一般都不理会,但大错绝不放过。在这方面他有两句名言,迄今依然萦绕在我的脑际。一句是,“不打不成材”,一句是“大错要狠打”。他认为小树一定要修理,“打”让我们长记性。现在回想起来,这后一句尤其精辟。在做人上,父亲对我们看得很紧。如果我们在这方面出了差错,他是绝不饶恕的。我记得一天半夜里,他从村公所回来,气呼呼地把我们唤醒,硬把我们兄弟三个赶到院子里罚站,把门关上,自己回屋生闷气。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可能是我们三个一起欺负了一个同龄孩子,孩子的家长到村公所当着村里头面人物的面告了我们一状,我爸爸觉得自己教子无方,回到家里就惩罚我们。我们赤裸裸地,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后来应当是三叔前来为我们解围的。 我爸爸对我要求很严。他对姐姐和大哥更好一点,对我二哥的聪明也夸奖过多次,他们大些,更懂事了。但对我不够客气。我在家里虽是老小,但我从未觉得爸爸对我有过任何娇惯。我挨打最多。我爸爸打孩子专打屁股。他那个大巴掌打下去,那真叫个疼。记得有一次,邻居一位大婶为了什么事情批评了我两句,我不服气,就用不敬的语言回复了她。大婶很生气,到我爸爸那里告状。晚上我回到家,父亲拉我过来就打屁股,直到我认错才住手。 让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惩罚发生在我上小学期间。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学习不错,我的人生启蒙恩师刘继善先生以及他的慈祥的夫人(我们皆尊称她为“大婶”)对我都不错。但我比较顽皮,有时和几个臭味相投的同学一起在学校里做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刘老师多次批评我,发狠说要对我实行“武斗”,都被大婶给制止住了。但有一次没有逃脱过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当时教学条件差,两个年级的学生经常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尤其在冬天,一间屋子里生一个土制的火炉取暖,炉子上放一把水壶,大家也有热水喝。事情发生的那天,刘老师在前面上课,我们年级在教室后半部分自习。于是,我们几个坏小子就不安分了,轮流起来斟水喝,而且模仿我的榜样,故意把水斟成细流,听起来仿佛有人在小便一样。我们就一阵阵低声发笑。不一会儿,这种气氛也传染到前面上课的高年级学生,他们有人开始回头张望。我们继续暗暗发笑。正当我细流斟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事要发生了。首先,大家不笑了,而且表情也都严肃而古板起来。再者,我听不到刘老师讲课的声音了。我心一沉,偷偷环顾四周,眼角里见到刘老师正朝我走来。我马上直起身,还没等我缓过神来,耳朵就被刘老师拧着拉到过道里。我脸向着黑板站定,接着,刘老师一个大脖溜,就把我打得踉踉跄跄,跌到黑板前面。他走过来,又啪地给我一个大耳光。全班都鸦雀无声。刘老师气得呼呼喘大气,面色红紫,半晌说不上话来。其时大婶正在屋外做事,可能听到了动静,推门探头一看,知道我又闯祸了,赶忙进来解围,刘老师只顾喘气,眼看着大婶把我拉走了。可能是刘老师觉得我品德有问题,就把此事告诉了我爸爸。傍晚,我爸爸回到家,抄起擀面杖,把我拉到院子里,也不问青红皂白,照着我的屁股,一阵狠打。我觉得那一回他是真动气了,闹得我后来两三天都瘸瘸拉拉地上学去。有好几天刘老师都对我横眉冷对。那一顿狠打让我牢牢记住:人不能犯大错。 父亲也很和蔼可亲。记得有一段时间,应当是大哥结婚以前吧,家里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了。爸爸对我很好。他性本属内向,但当他见我沉默无聊时,就设法逗我说话。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可卖弄的东西,无非就是讲他那些从喜欢的古书里“贩”来的故事或笑话,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张口就讲个不停,还不断地提问题。也赶上我对这些知识的确很感兴趣,所以有问必答,爸爸非常高兴,夸我记性好。他不会料到,这些知识和这种“教学”方法引起了我对教学工作的极大兴趣,以至于多年后大学毕业时,当我们的系领导问到我毕业后的志向时,我竟毫不犹豫地脱口说出,“我想当老师”。我也未料到,这个答复竟决定了我后来的生活和命运。 父亲哄我的另外一个方法是教我下象棋。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爸爸显然觉得漫漫长夜实在难熬。他开始动脑筋了。父亲开始教我下象棋。没有棋盘和棋子,又没有钱买,父亲就自己动手,打浆糊,把碎布糊成布片,晾干后再贴上画好的“楚汉相争”的棋盘图,另外再把一些布夹剪成棋子,上面写上车马炮等字样。不久我们就开始下棋了。最初我是新手、学生,所以总输,父亲赢后总是笑着告诉我哪里走错了。一来二去,我成了老手,父亲就输多赢少了,但他总是乐呵呵的。他不在乎输赢。 在生活上,他总是把好东西让给我吃。我的身体也可能是太弱了。记得有一天午后下学早,我们在回家路上赶上大雨,回到家像个落汤鸡一样。父亲见状赶忙帮我擦干,然后笑着掀开锅,端出一盘饺子来。韭菜馅,加了鸡蛋。我狼吞虎咽,都记不得是什么味道。父亲看着在一边微笑。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父亲笑看我吃的美妙景象,依然不时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向上天发誓,那是我一生里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爸爸的为人 我爸爸为人正直。他严以律己,从不损人利己。对于别人的行动,如果他认为有失道义,只要让他见到,他总是要发声的。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大家都在高兴地过年,我爸爸到我堂大伯家去办什么事情。他一进堂屋,就看见堂伯的五六岁的继子自己屈身坐在灶台前啃骨头。而在屋里,堂伯、伯母(继子的亲生母亲)两个人正笑呵呵地面对着一桌子年饭,争着举筷喂他们的正在咿呀学语的婴儿。我爸爸一见此景就忽然怒气冲天,大概也忘了他来造访的本意,手指着堂伯怒吼起来,二人两不相让,险些在除夕之夜大打出手。伯母自知理亏,急忙起身拉住暴脾气的堂伯,一边还满面堆笑,向我爸爸道歉。我爸爸转身出来,拉起堂伯的继子就走。自那以后二人许久不相往来。 我爸爸办事极其认真,遵循规章有时能到古板的程度。他作为村里的财粮先生,对村里的财粮看守得很紧。交公粮支前是很重要的一项工作,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额外拿走一粒粮食。当时我们村的村长是个抗日英雄,夫人不很会过日子,有一次他家揭不开锅,向我爸爸要一袋粮食,我爸爸坚决不给,二人就争执起来,村长盛怒之下宣布把我爸爸扣押起来,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拘禁”起来。我爸爸毫不退让,即刻回家取铺盖。我当时还小,我爸爸索性连我也一起带到村公所里,路上对我说,不要害怕,村长不在理。到了村公所,我们看见我二叔和村长两人正坐在屋里有说有笑地喝茶。二叔见到我们,站起身说,“回去吧,没事了,这里有我呢。”我们于是原路打道回府。我二叔和村长是我们那片地区抗日小队的正副队长,我二叔是副队长,两个人多年一起身经枪林弹雨,在战火中结下了不折不扣的生死之交。村长因为没有文化,年纪大些,身体也欠佳,战后就回村当村长。我二叔也大字不识几个,但年轻力壮,就在区里担任武装部长。这一次村长给他报信,说我爸爸死心眼,他家都揭不开锅了,就是不给他一粒粮食。我二叔立刻回村,给村长家送去口粮(按上面规定,村长这样的人物是政府补助的对象)。之后二叔来我家批评了我爸爸,我爸爸争辩说,他不知道有这种规定。二叔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就没再说什么,逗我玩了一会,吃完饭就回区里去了。 父亲经手钱粮多年,从不贪心。他的名言是,“不是你的不要拿。”他的言教和身教深深影响了我们姐弟四个,觉得这样做人,才合乎道理,心安理得。 酷爱读书的农民 父亲平生性爱读书写字。说来也有意思,上辈为他起的名是“常墨林”,为他定的字为“常翰卿”,都和书、笔、字、墨有关系,好像有什么力量指使老辈人这么做似地。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文化基础,只在少年时期跟着他的舅父读过三个冬天的书。但他爱书。我记得在我家的里屋门上方的墙屉里有一些古书,其中有一套线装的二十四史,我爸爸尤其钟爱,悉心通读过,而且说起里面的故事来如数家珍一般。据说这套书是他用家里的手推车换来的。故事是这样的:爸爸年轻时有一天推小车去镇上赶集,办完事情后就在集市上闲逛,看有什么可买的带回家。这么走着,他就看到一个人坐在地上摆摊卖书,其中就有这套书—《二十四史》。爸爸拿起来,看了又看,爱不忍释,向卖者问价,吓了一跳,于是把书放下,推车缓缓离开。但他心里显然无法放下此事,最后还是折回身来,用手推车换回这套书。他如获至宝,欢天喜地地回家。父亲一生结婚三次,前两位夫人因病早逝,“小车换书”一事发生在哪段婚姻期间,现已无从查考;但如果是在我娘当家的那些年内,我估计爸爸一定会曾面临了“吃不了兜着走”的尴尬局面。这套书是我爸爸的至宝,在几十年中,他手不释卷,用它陶冶了自己的情操,塑造了他的孩子们的品格,也刻画出我们常家这一支系的生活轨迹。这些美妙的效果,他在世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们这些后辈也都浑浑噩噩多年,不知其所以然。这套书在文革期间不幸被造反派当作“四旧”给烧掉了。我爸爸当时七窍生烟,苦不堪言,和他们大吵一顿,但书已化作灰尘,做什么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了。对这件事他始终耿耿于怀,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谈起,可谓抱憾终生。 父亲读书纯属一种爱好。他对书籍、字纸的爱是上天赐给他的,是他从祖上“基因”里继承来的。由于他爱书,在已有的基础上不断学习,所以天长日久,铢积寸累,在当时乡下穷人的文化荒原上,竟成为一个人们眼中的“文化人”。人们求他写个对联、书信、包括状纸什么的,他都尽力而为,不取报酬,加之为人忠厚,所以在村里落了个很不错的人缘和名声,颇受人推崇。 爸爸读书生涯中的大动作 多年前,大约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或五十年代初吧,父亲到村东头一家办事,偶然间发现那家有一本书,题目是《九数通考》。当时村里人没有人懂得这是讲什么的书,现在当然了解这是清朝时期刻印的古装数学书,从解说我国的数学基础—河图与洛书开始,讲到西方数学的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高等代数、解析几何等,是一部东西学术贯通之作。这部书形状窄长,共五卷,每卷约二三百页吧。我爸爸借来阅读,手不释卷,愈来愈入迷,于是就请求书的主人答应他多读些日子。书主很随和,说慢慢看吧。我爸爸非常高兴,回家连忙准备笔墨纸张,他要把这部书抄写下来!在那个年代,没有复印或扫描,如果喜欢一本书,就只能抄录了。冬闲伊始,父亲就把一切事情推在一边,即刻按照他心里已经制定好的计划开始抄书。 抄录《九数通考》的准备工作相当复杂。笔墨还好,我父亲当然从自己的“文房四宝”里选出了最好的毛笔。至于纸张,他到镇上文具店询问,选到了质量最好的纸张。最需要动脑筋的事情是决定稿纸的尺寸。我爸爸认为抄本的大小要和原书相同,每页的外观也要尽量接近原书。这就是说,要采用折叠页的形式,要保持原书的页头书名,页脊也要标出书名和页码等信息。此外,还要按照每页的字数画出小格方块图,以放在稿纸下面,保证限定每页的字数和排列的横平竖直。分配给我的任务是研墨,保证墨水供应,同时每天早晨起来熬粥做早饭。他将集中精力用于抄写,而且边写边做书内出现的习练与验证工作,其中有些可在屋里进行,有些则要求到户外去做。在他认为一切就绪之后,就开始动笔了。 第一天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就看见爸爸在炕桌前盘腿正襟危坐,平心静气,把墨水摆在我家又旧又破的小饭桌的右边,已经全神贯注地写上了。我一问才知道,他早已在清晨蒙蒙亮时就起床了。隆冬季节,屋里没有什么热气,我刚起来就已经感到手脚冰凉,但父亲却满面红光,好像身后有暖气烘烤着一般。那几个冬天,父亲的作息极其严格:五更起床(他说是听到第一声鸡叫),到早饭时他已经写了将近三个小时。之后便匆忙喝口稀粥,啃两口窝头,夹两筷子咸菜,也不下炕,就又开始动笔了。上午一般一坐就是三个多小时,那是绝对雷打不动的。午饭也是虚应故事,狼吞虎咽,窝头照样是囫囵吞枣,随汤水(常是溜锅水)而下,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奔回书稿去。下午一直写到傍晚,这才下炕,伸伸懒腰,活动活动腿脚,然后担水做饭。晚上父亲一般不再抄写,多是用来做些进行三角、几何试验时所需的用具,这需要找碎布,打浆糊,做成硬布片,设计图案,剪成各种图形,然后对硬布片用具进行碾压、晾干等工序。父亲对每件事情都做得非常认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苟且。我在旁边搭下手。他偶尔也和我说说话,练练笔法(他好写大字),下下象棋什么的。有时也讲一些故事,逗得我哈哈大笑。但这种情况不多。 爸爸做学问的态度是一丝不苟的。他在抄写当中如果出现一个错字,便会立即停下,开始进行修补。这是一件颇费心事的工作。设想纸页已经写好,在核对时却发现了一处错字,在那个没有修正液的年代,也没有电脑的编辑功能的帮助,如何改错可让父亲伤透了脑筋。但是,再难也难不倒有心人。爸爸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先在一张碎纸片上写出正确的字,然后认真量好错字在书稿中所占的上下左右的尺寸,再照尺寸把正确的字小心地剪下,在字的背面轻轻涂上适量的面糊,等到面糊不湿不干时,再小心翼翼地贴到错字在纸页中的位置上。这样做的效果非常好。近七十年过去了,今天的读者如果只为求知而阅读,而不是非常仔细地查看,是不会看出任何修补的痕迹的。爸爸改完错后,把余下的浆糊小心地装入一个小瓶,以备再用。 爸爸抄书,实际是一个认真学习和钻究的过程。由于《九数通考》是数学书,这大大减缓了他的抄写速度。首先,他不仅在抄书,而且还边抄边研究。一个只上过三个冬学的农民,哪有什么关于河图、洛书、代数、几何的任何知识!我爸爸不认输。一段文字,他一定要琢磨透了才认真动笔抄出。他还经常根据书里的提示,自己动手制作三角、标尺等各种数学应用的工具。上面说过,这些工具多以碎布做的硬布夹做成。爸爸多在院内做数学实验,有时也到空间大的地方(如麦场等)去。有一年冬天,西北风在呼啸,爸爸心血来潮,要到麦场上做测试。这个测试需要我站在麦场的远端举着一个东西(现在忘了什么东西了),供爸爸在另外一处观测。天气昏暗,西北风吼吼地嚎叫,我和爸爸都身穿一件薄薄的棉衣裤,现在说来不怕人笑话,里面连个背心裤衩都没有,更不用说衬衣衬裤了。世上什么叫寒气砭骨,什么叫堕指裂肤,我可体验过了。正当我们和严寒较劲时,我们的救世主出现了。只见我三叔突然大声吼叫着朝我们跑来,呵斥我们胡作非为,他连拉带扯,推推搡搡,把我们赶回稍微避点风寒的家里去。之后他忙着生火,给我们烧开水。还好,上天对我们恩惠交加。我们父子竟没有一个人病倒! 父亲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每年用冬季三四个月抄书,开春之后再张罗种地的事宜。我记得他一共抄了三个冬天(约在1950-1953期间)。在全部抄写工作完成之后,他把《九数通考》的抄写稿遵照原书的排列分成五册,依照我国的传统命名为《金》、《木》、《水》、《火》、《土》。此书的抄写从头到尾一律运用正楷小字,小字写得工整秀丽,望去那纯是一篇篇的美妙,我捧着阅读,真有强烈的爱不忍释的感觉,身心获得的是地道的美的享受。在近七十年后的今天,我作为大学的文学教授,面对这部珍贵的遗作,真是自惭形秽,由衷地佩服。我深感这是无价的传家宝,我家应当代代保存、相传下去。 回想起来,我爸爸读书、抄书、做实验,完全是出于好学的本性,用现在的话讲,完全是非功利主义的。他是个农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没有应聘、晋升、或任何与提高个人声名有关的考虑。比如他抄书的事情,他在数九寒天里坐在冷似冰窖的土屋中,这么辛苦地抄写着一本与他的职业及生活没有一角钱关系的书,这么大的一个动作,迄今也依然是无人知晓,这包括我们家族的其他支系以及我们的近邻在内!而且,就像后来事实所证明的那样,他从未从中得到任何物质利益。但当他闲下来靠在被罗上,手里捧着自己抄写的书本认真阅读和思索,布满沟壑的脸上显现出的那份得意、那份满足,那个影像今天仍在我的眼前依稀可辨,每每忆起,我就不由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我深知,我爸爸他真是打心眼里爱书、爱知识呀!他真不愧为一个地道的世外贤士。 而且,他也绝对没有奢想或料到,他的这一爱好会传及他的后人,为他的家族建构起一个不可小觑的文化传统。 我家文化传统的建构者 我们家的人都喜欢读书,据说这和我们祖上爱惜字纸有关。我大哥曾对我说,我们的爷爷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视字纸为珍宝。平日走到哪里,只要见到地上有散落的纸片,必然诚心躬身捡起,放入衣兜认真保存,回到家里,便把已经积累起的纸片放在一处,捧到土地爷庙等神圣之处烧掉。我爷爷认为,字纸是神圣的。他的这种发自内心的信念和诚意,按照迷信的说法,应当是感动了上天;而按照现在科学一些的说法,应当是这种酷爱已经达到刻肌刻骨的程度,从而进入了他的身心,已经成为他的基因的构成部分。把这两种看法综合起来,大概应当说,基因这一部分的形成和下传乃是上天对他的恩赐。这一恩赐的第一个鲜明体现者就是我父亲了。 父亲不仅自己酷爱读书,他还像牧师一样宣讲他的学识和想法。他的“圣徒”就是他的三个儿子。一年365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天三顿饭,或在地头边,总之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他就开讲,讲书,讲历史故事,朗诵诗歌,有时仿佛在自言自语,不管有没有听众,他都神采奕奕,不分场合,径自一吐为快。比如在饭桌上,他很少和家人谈过日子、做农活的事情;说实在的,对于这些他也不在行。他就是给孩子们讲他从二十四史等古书上采集来的故事。有时还诗兴大发,背诵古诗,那劲头宛似开闸放水,给人信手拈来、倒背如流的感觉。有些诗歌,我当时多次听讲,迄今记忆犹新,例如“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谢学士,笑死一群牛”,或“出门向南走,拐弯向正东,抬头望大字,便是董郎中”等,都如雕刻在头脑上一样清晰而牢靠。我们父子在田头休息时,父亲就常常给我讲故事。现在想来,他那样做,对他来说,可能是上好的休息方式,我也愿意听,一边听着还不断地提问题,有时还要求重复,因为我真感兴趣。在我们哥仨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很关注我们智力的发挥与发展。 父亲没有料到,他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一个家庭传统,即喜欢读书的传统。我姐姐是女孩,旧传统不鼓励女孩读书,而且我们家乡解放时她已近结婚年龄,所以她没有上学。解放后我们家在接受教育方面首先受益的是我大哥。他认真读书,成为我们村里第一个中学生,是村里人人仰视的全村的骄傲。后来仅仅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不得不同时担负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才与上大学的机会擦肩而过。他成为中学语文老师,工作努力,成绩突出,文笔也很出色,曾被调到县里秘书处工作。后来他曾在所在单位下属的职业学校担任校长,为所在地区培养了一批技艺精湛的专门人才,这些人分布在我们地区城乡的多地,为国家的基建做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我大哥退休后钟情于书法,成为地区里多次获奖、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他大概没有想到,他继承了父亲的书法传统,又将此传给了我的侄子。现在我侄子的书法的美妙也令人刮目相看。 在我们哥仨当中,我二哥天赋最高,上高小(即五六年级)时学习成绩已很出众,受到学校的器重。但我父亲的想法是要把他留在身边,所以二哥未能继续求学。可是他受到了同样的家庭文化影响,也愿意找个文化气息浓郁的地方生活。于是有一天,小小的他就鼓足勇气跟随县招工组从学校离家出走了,最后在县委机关找到一份工作。爸爸为此几天几夜如坐针毡,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不迭,后来二哥带话回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下。之后二哥的工作单位由乡下县城转到沧州市,他工作繁忙,但不忘读书,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夺回失去的时间。他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忙着前去参加市里为政府工作人员举办的业余进修班,直到七点下课,才马不停蹄匆忙回到单位用早餐,开始一天的紧张工作。业余时间就用来完成作业,或准备参加各种考核与考试。他这样坚持学习和工作两不误,经过几年的苦读,终于达到了大专文化水平,取得了相应的证书,后来成为市政府档案局局长。我侄子继他之后,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侄孙现在也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 在大哥和二哥离家之后,父亲身边就只有我做伴了。我当时个子小得出奇,头发黄得出奇,还三天两头病歪歪的,不是发烧,就是拉肚。父亲除忙于地里的活计以外,还要经常带我到附近各村看大夫。他活得很苦,但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气概,脸上总露出一种微笑,让人感到安慰。现在想来,那当然是一种出于无奈、别无选择的笑容。我虽然弱小,也还能干些农活,包括锄地、打草什么的,但个子太小,不能挑水。爸爸不让我多干活,只要不病,老实地呆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不知道,他既能影响我的大哥和二哥,也会影响到我的。我也会飞走,攀登文化新台阶的。父亲忽略了这一点。我在此讲讲我求学的坎坷经历,以彰显父亲的影响,以及父亲对我们的挚爱。 回想起来,当年我考初中的过程是我们父子间的一场拉锯战。1952年我第一次赴考,在沧州一中落榜,在泊镇中学也只得了个“副取”,也就是“候补”(或等待录取通知)的意思,不过还好,后来的确收到了泊镇中学正式录取的通知。我当时虚岁13,身体弱小,望去和一个小孩子差不多。我爸爸说什么也不放心我离开他。我就去央求三叔替我说情。三叔一直关心我们家的生活,尤其是我们哥几个的成长。他起初也和我爸爸一样,认为我太小太弱,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但在我苦苦央求之下,他勉强答应去做一回“说客”。他当时做些文具与百货小生意,需要不时地到泊镇办货,他希冀以此为理由,说服我爸爸准许我去那里上学。此外,三叔在我们哥几个上学的过程中,不断免费供应我们所需的笔墨纸张,也不时地补贴我们上学的费用,我爸爸对这些心知肚明,也非常感谢。或许是基于这些,我三叔觉得他有可能说服我爸爸。不料我爸爸心意已定,三叔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下大天来,我爸爸依然不点头。他也无可奈何,最终我也未能如愿以偿。那时我不知道,我人那么小,气性怎么会那么大:不知怎么回事,报到日期一过,我就感到周身不适,不思饮食,夜不成寐,终于大病一场。发烧,拉肚,呕吐,不思饮食,结果是骨瘦如柴,没有了人样。我姐姐看了直哭。常给我号脉看病的医生也感到黔驴技穷,乱了方寸。我爸爸吓坏了。他后悔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于是放下身段,多次前来劝我,向我保证他去找董老师,请他次年开春准许我去学校补习,夏天再赴沧州赶考,考上一定放行。同时他带我到聂村等地寻找名医。我记得聂村二先生的一个药方让我的身体开始有了起色。在那段时间里,爸爸对我出奇的亲切,我犯了错误也不再训斥或惩罚。 转年开春,我开始补习,春夏之交和同学一起随老师再去沧州参加考试。考毕自我感觉很好,但结果却出乎意外,又是名落孙山, 我心里不服输,但也只好接受现实。爸爸可高兴了,和姐姐一起给我包饺子吃。时间一眨眼又到了来年春天,我再去找董老师,董老师很欣赏我屡战屡败却不气馁的精神,痛快地答应我回校补习再考。 那是1954年夏天。当时我虚岁15,身高1.41米。我第三次赴沧州赶考。一进沧州镇,就赶上瓢泼大雨,我们大家,包括领队的老师和所有赴考的同学,都被浇了个落汤鸡。我们大步流星,跑进新华桥下的一个大车店里。大家都没有什么替换衣服,老师也不好意思给自己买碗热汤喝,我们各自从湿淋淋的布包里取出湿淋淋的干粮啃,之后就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店里的炕席上睡去。那时大家都是孩子,一天长途跋涉50多里,个个都已精疲力竭,头一沾枕,就掉进湿淋淋的梦乡里去了。第二天早起我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但仍然精神饱满地前去应考,结果成绩不错,很快便得知自己已被录取。精神一松懈,身体就垮了。就在考完之后,我开始发高烧,口吐绿水,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人们马上送我到校医室,服了些药,感觉好多了。恰巧我五舅到沧州来办事,立刻把我送回家里。我爸爸见到我精瘦蜡黄的模样,和我姐姐两个人,一起上前抱着我泪流满面呜咽起来。姐姐说,“这可真是为上学连命也舍得搭上。”爸爸和姐姐开始竭力帮我恢复健康。爸爸每天都出外寻找点好东西回来给我吃,或在家里陪我说话,给我讲一些从古书(如《笑林》)里选出的故事,逗我发笑。姐姐则“巧妇难为无米炊”,想方设法运用本无什么味道的食材做出有些味道的饭菜来,吲哚着我多吃。他们帮我历劫费尽了心思。我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害怕,在家里静养了一阵子,就觉得身上又有了些活泛劲头。 时光运转,夏去秋来,说话我要去沧州上中学了。1954年秋天的一个清晨,在爸爸忧郁目光的护送下,我和其他乘客一起,乘船离家走了。我坐在船头,朝阳正在清凉的东方冉冉升起。我小小的心里充溢着无比的兴奋。望着岸上渐渐远去的家人的身影,望着人群中爸爸那一张仍然依稀可辨的瘦削而焦虑的面庞,一种难以言表的感伤又突然涌上心头。我的两眼不由得湿润起来。这时忽听有人说,“快看老信的头发呀!”(我在家里行四,乳名叫四信,所以村里人称我为“老信”)。同船乘客看到了我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又细又黄的头发,在旭日的映照中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他们在惊诧之余,不由得讲出了发自肺腑的感慨。我难过极了。我知道,是父亲为我灌输了精神,树立了榜样,才让我这样不畏艰难、百折不挠的。 在我们哥仨之后,我的侄子、侄媳、侄女、女儿、侄外孙、侄孙都上了大学,有的读成博士和硕士。我的一个侄女在学生时代天天“泡”图书馆,她读完大学英语硕士之后,又在国外读成博士,现在国外一所大学担任教授。我家这些后人苦读的故事要由他们自己来讲了。 就这样,我父亲开启了我家生活的这个文化传统,它正在无形中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我应当是认识和揭示这一点的第一人。愿我爸爸的在天之灵也已体会到自己的功绩而感到自慰和自豪。 爸爸的一生 我爸爸的一生,可以分作前后两半。他对我讲过一个故事,点明了他一生的情况。他说,年轻时曾算命,先生曾为他写下字据,说他48岁之前命运乖舛,多有劫难,其后则一路畅通,子孝孙贤,福寿双全。纵观我爸爸的一生,他的前半生确是心力交瘁、步履维艰的。我家没有什么土地,生活拮据、捉襟见肘的情况是我家生活的常态。在穷困的生活环境之外,又有万恶的小日本的不断侵扰,加之我病痛不断,担心我不能长大成人,也让爸爸极其伤神。48岁以前的父亲就是这样在忧患中为孩子、为吃穿而焦虑和奔波。 照父亲自己的说法,48岁是他人生的分水岭。那应当是1947年和1948年之交,共产党来了,我们那里成为解放区。接下来就是土改,我们家分到了土地和枣树,吃穿即刻有了保障。我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于是成为我们村里的主管财会先生。在交公粮、支援解放战争前线的工作中,做出了一定贡献。 进入50年代,姐姐已经出阁,大哥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中学生,二哥参加了革命工作,在县里做事,大嫂尚未露面,家里就剩下爸爸和我两个人。我们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相依为命。在这几年里,如上所说,爸爸利用冬闲的时间抄写了5册数学书《九数通考》。 50年代末,父亲年岁大了,于是进城和大哥、二哥家人住在一起。在两个哥哥家庭的悉心照料下,晚年生活安定,不愁吃喝,儿孙绕膝,其乐融融,颐养天年,算得上福寿双全。这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份恩惠。我大学毕业后,结婚成家,也尽力而为,帮助两个哥哥照料父亲。爸爸晚年继续读书写字,尤其喜好书法,对颜体情有独钟,闲暇时就以写字为乐,每天必写一定数量,方觉心旷神怡。爸爸身体健康,活到83岁高龄,临终前虽曾在短期内患过晕倒之疾,但并未因此遭受什么大的病痛。从我国当年的医疗水平和国人的平均年龄看,父亲的过世应算得上“无疾而终”类的老喜丧。但我始终不能接受父亲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我觉得自己不仅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一个人际间难得的良师益友。 爸爸已经走了多年,但他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我的家里有一面穿衣镜,我上班前总要查看一下自己的衣冠、边幅。有一次我在观看我的侧面相貌时,突然发现我的外形和爸爸站立时的形象具有极其相似之处。我高兴,也很激动。一方面我为自己继承了父亲身材的某些特点而感到荣幸,也为父亲依然通过我们活在我们中间而兴奋不已。我突然感到,一个人来世一遭,虽然不易,但可以活得很有意义,对家人、对他人、对社会也会有裨益。这是父亲不虚其一生的根本原因所在。 愿爸爸永远活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中。 (作者常耀信:原南开大学外文系系主任;南开外院教授、博导;美国关岛大学教授。详见常耀信的个人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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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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