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纽约
-- 亲历九·一一大逃亡

宋德利校友 September 11, 2021

【按语】 今天是2021年9月11日，20年前的今天，美国纽约曼哈顿发生了震惊环宇的9.11恐怖袭击事件。喜欢舞文弄墨的我，少不了要写一篇小文，以资纪念，更何况我是在美国中文电视台做新闻编辑，就更要写一点东西了。事件发生之后不久，我便写了《亲历逃亡九·一一》一文，刊登在《世界日报》上。重读旧文，感慨系之。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但愿这艘豪华巨轮在经历这次劫难之后平安顺利，一往无前，永远不再让铁坦尼克号的悲剧重演。”我把曼哈顿岛恭维成“豪华巨轮”，对它寄予“劫难之后平安顺利，一往无前”的厚望。

然而事实如何呢？20年过去了，这艘所谓的豪华巨轮平安了吗？顺利了吗？一往无前了吗？否！不仅如此，反而每况愈下，尤其是在近两年遭到比9.11恐怖袭击更为恐怖的新冠疫情的极端袭击之后，曾经一度是“万户萧疏鬼唱歌”（毛泽东语），现在虽然有所好转，但依旧满目疮痍。更为可怕的是，自从如火如荼的“黑命贵”运动以来，恐怖袭击事件频仍，尤其是种族仇恨的鬼火越烧越旺，深受其害的华人大有人在。

古语云：尝鼎一脔，而知一镬之味，说的是尝一尝大锅里的一片肉，就知道大锅里所有食物的味道。同理，尝一尝曼哈顿这一片肉，便知全美这个大锅里所有食物的味道。看一看曼哈顿的情况，全美的情况也就不言而喻了。

为躲避新冠疫情的恐怖袭击和种族主义的恐怖袭击，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涉足曼哈顿了。真不知纽约，乃至全美的新冠疫情之祸水何时消，种族仇恨之鬼火何时灭！

2021年9月11日美国新泽西

女儿在纽约曼哈顿上大学。我记得她今天（2001年9月11日）应该是上午8点40分开课。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乘坐公共汽车，到曼哈顿各走各的路。可她说是11点才开课，于是我就一个人走了。
来美国一晃已经有五六年了，一直住在新泽西州，在曼哈顿中城帝国大厦附近上班。每天乘坐公交车，沿着哈得逊河，一路上曼哈顿迷人的风光尽收眼底。尤其是世界贸易中心那高耸入云的双子星大厦，更是百看不厌。只要把目光投去，就难以离开。无论是风和日丽，还是阴霾满天；无论是风雪交加，还是云雨弥漫，总是常看常新，因为各色天气有各色景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无论冬夏，只要汽车一开到河边，我就会把目光投向那对动人心魄的擎天柱。

早晨七点左右出门时不知道为何心血来潮，非要带上一本英文小说，准备在汽车上看。今天也真是用功，一上汽车就开始看起来，一路上也没有抬头，当然也就没有和往常一样把目光投向世贸中心双子星大厦。由于精神集中，觉得很快就到了曼哈顿汽车总站。

走出汽车，到了二楼大厅，只见不少人都抬着头，站在那里看电视。出于好奇心，我也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第一眼粗略地一看，看到的是一座大楼在冒烟，莫非是发生了火灾？到底是哪座大楼？我定睛一看，不得了，是世贸中心的双子星大厦，怎么得了！我想看个究竟，但是人很多，再说屏幕又不大。我灵机一动，到楼下去看，那里的人不会太多。我往楼下走的时候，听说是飞机撞到了大厦。怎么可能？天光日亮，海阔天空，有那么大的回旋余地，除非瞎子才往大楼上撞，要么就是故意，这可就严重了。

走到一楼后，我发现那里的人果然不太多。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滚滚浓烟从双子星大厦很高的楼层不断地冒出来，心里真不是滋味，也恨自己早一天不看书，晚一天不看书，偏偏今天在车上看。不然我一定会看个正着。在电视前站了一会儿，我必须离开，因为今天正是公司实行上班打卡的第一天，不能迟到。

从第八大道沿着第四十街向东走，头不住地向右扭，想边走边看南面的世贸中心大厦，不过一直走到第五大道才看到。路边站了很多人，都在往南看。我穿过第五大道，站在路边也往南看。这时看得很清楚。

人越聚越多，行人也不管那么多，连路面也站满了人，似乎已经没有汽车通过了。这时只见一个黑人小伙儿，头上戴着耳机，一边听一边嘟哝。耳机开得声音很大，听得出来，那不是音乐。嘶嘶啦啦的声音，他似乎是在听实况直播。突然，他一边听一边大喊起来。大概的意思是说在华盛顿的白宫也被飞机炸了。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近在身边的世贸中心大厦，谁都没有注意他在嚷嚷什么。我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更严重的情况，反正会有消防队去灭火。再加上想着赶快到十步之遥的公司去打卡，以免迟到，因此离开了那里。

到了单位，有几位同事已经到了。大家自然也都在谈论世贸中心大火一事。打开电视机，只见大火越烧越猛。听播音员介绍才知道的确是有飞机撞到了大厦上。更严重的是，华盛顿也真的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不过飞机撞的不是白宫，而是国防部的五角大楼。如此看来，事情还真的很严重。这显然不是偶然的巧合。很显然，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恐怖袭击事件。

这时，一位同事急匆匆地走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一半的大楼都没有了！我有好多朋友都在那里上班。怎么得了哇！”看着他满脸通红，欲哭无泪的样子，我真为他对朋友的一片友情所感动。不过我心里也在怪他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我不相信一座好端端的大厦竟然能给一架飞机撞倒一半。 不过正在我满腹狐疑之际，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发生了。我眼睁睁地看到了大楼上半截突然坍塌的电视画面。大厦的上半截真的在慢慢折断，继而被滚滚浓烟所吞噬。

这时办公室里又来了几位同事。可是还有两位一时到不了。听说纽约市内和连接纽约与外地的公路及隧道已经全部关闭。我突然想起还在家里等着上11点课的女儿。想告诉她不要到纽约上课了。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谢天谢地，几经周折才总算联系上。幸好她还没有出门，我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后来有几位同事相继打来电话说地铁停运，他们被滞留在车厢里，进退两难。

我在美国中文电视台做新闻编辑，每天都要开碰头会研究当天的新闻节目该怎么做。但是已经过了中午老板还没有来。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老板才打来电话，让大家赶快回家。有了老板的指示，大家这才敢动身。不过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详细的情况无从得知。

我立即离开办公室，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第八大道汽车总站。可是那里大门紧闭，门前老远的地方就用黄色塑胶带拦了起来。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显然也都是等着乘车回家。有几名警察在维持秩序。向他们打听何时才能有车，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在那里心急如焚地等待。

后来警察告诉大家，当天不会有车了，因为通向新泽西州的林肯隧道已经关闭。闻听此言，我在那里焦急地等待好久好久。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想到以前曾经乘坐来往新泽西和纽约之间的私人小巴公司的车。那是新泽西沿哈德逊河的社区小巴，服务对象是住在林肯隧道以北地区的人。许多住在北边的人今天也得回家，他们该怎么走呢？到小巴车站打听一下，说不定会有希望。

于是我就来到位于第四十二街的小巴车站。那里等车的人不太多。当时正有一辆小巴停在路边，陆续有人上车。见此情形，我也跟着上了车。但是一问司机才知道，小巴只是开往哈德逊河边码头的。我下意识地下了车。可就在这时，码头两个字立即使我眼前一亮！对，隧道关闭，还有码头呢。第十一大道就是河边，距离不过三条街，何需乘车？我于是就大步流星地朝河边走去。

一路上朝那个方向走的人越来越多。我心中窃喜。盘算着他们也一定和我是同路人。没错！到达第十一大道一看，不得了，人山人海。成百上千的人，即像长龙，又像潮水，说不上是个什么样子，反正是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朝码头涌动。人们默默地走着，走着，。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因为大家都是陌生的，熟人很少。本无话可说，再加上正赶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即便是熟人之间也不想开口。越临近码头，秩序越好。人们鱼贯而行。一个个安静，肃穆，犹如参加什么人的丧礼，走入灵堂那般迈着沉重的步子，令人憋闷得透不过气。

由于处于特殊的危难时刻，乘船自然是免费的，所以人们还无顾忌，极其自然地各就各位，似乎那些座位是早已事先预订好的。我登上露天甲板，找一个面向南方的位子坐下。此时此刻，斜阳西照。河面上凉风习习，拂在脸上，吹在身上，令人感到几分惬意。不过当我把目光转向南方的世贸中心时，心中顿觉阻塞。浓烟滚滚的世贸中心一览无余，但那令人魂牵梦萦的双子星大厦此时此刻早已化为乌有。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知道有不少人早已魂断废墟，不过也一定还有幸存者被埋在废墟里等待救援。也许就在我把目光投入世贸中心的那一时刻，埋在废墟里的某一个人正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按照迷信的说法，又有一个灵魂上了天堂。其实他在死神来临之际，就正在地狱内挣扎。而就是因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便脱离地狱，继而升入天堂。看来生与死之间就只相隔一口气。而地狱和天堂之间难道也只隔着这一口气？

此时，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仰望万里长空。然而哪里是天堂呢？之间渺渺长空飘着朵朵白云。我突然茅塞顿开，醒悟到天堂之说其实就是生者祭奠死者的假说。凡是乘坐过飞机的人谁不知道，天空天空，的确空空如也。除了云雾之外，还有什么呢？
天

堂的事情无从得知，所有还活在尘世间的芸芸众生，尤其是包括我在内的这些逃亡者，现在说起天堂的事情实在有些惭愧。因为就在那些埋在废墟里的可怜人亟待援救的时刻，我们却离开了他们，说得严重一些，就是抛弃了他们！

这时船已经离曼哈顿越来越远，慢慢地靠近对岸的新泽西州。远处世贸中心废墟冒出的滚滚黄烟，随着不定的风向朝四处飘散开去。曼哈顿上林立的高楼在夕阳黄色的光芒照射下，显得灰头灰脑，宛如排着长队的人，只是一声不吭地挤在一起，而且是纹丝不动地硬挺在那里。

轮渡继续向西岸驶去，潺潺的河水如诉如泣。我站在甲板上，心情凝重。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轮渡已经在我的不知不觉中靠岸。我步履艰难地随着逃亡队伍走到河岸的高地上，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曼哈顿岛的南端，然而那两座两根令我魂牵梦绕的擎天柱早已把它们原来占有的空间还给了宇宙。那里除了昏黄模糊的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此时此刻，时已薄暮。曼哈顿又和往常一样灯火辉煌。我的目光依然凝聚在那片废墟上。说来奇怪，看得久了，我便觉得那两座定海神针般的大厦似乎依稀可见。那也许就是双子星大厦不朽的灵魂吧。

在我的心目中，灯光灿烂的曼哈顿岛此时酷似一艘豪华巨轮，那简直就是当年的泰坦尼克号再现。幻觉中依然存在的那两座笔直的大厦宛若两根硕大无朋的桅杆。这桅杆上有技术顶尖的导航信号，指引这艘巨轮在夜雾茫茫的大海上航行。但愿这艘豪华巨轮在经历这次劫难之后平安顺利，一往无前，永远不再让铁坦尼克号的悲剧重演。

2003年1月15日刊载于《世界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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