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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和父亲

周轩进校友 February 24, 2021

周本淳是我父亲周伯萍的胞弟。按北方的习俗,我应该称他“二叔”。但按照我们安徽肥西老家的习惯,我从小叫他“二爷”。
 奶奶吴元玲,是清朝李鸿章淮军主力之一的“武壮公”周盛波最疼爱的孙女所生,后又嫁回周家,虽然小脚,从小识字懂医。
 记得奶奶从小就给我们讲过他们兄弟两人亲密无间的一个故事:一次下雨。二爷和父亲一起去上学。当时因爷爷吸食鸦片,奶奶与其分家,独立负担儿女念书。家里只有一双雨靴和一把雨伞。于是,爸爸穿上雨靴,背起二爷,二爷则打起雨伞,为二人遮雨。兄弟手足情深,可见一斑。
 抗日战争爆发时,爸爸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决心投笔从戎,抗日救国。但考虑到“忠孝不能两全”。就拜托二爷,一边继续读书,一边照顾母亲。
这样,二爷秉承兄长的托付和“国有文方盛,家行孝本先”的祖训,秉着继承和拯救民族文化于危亡的理念,考入浙江大学继续读书。爸爸则抱着必死的抗日决心,参加了新四军和共产党。爸爸本名周本厚,为了表示像宋朝民族英雄文天祥一样抵抗外族侵略,至死不渝的决心,取文天祥《过零丁洋》诗句:“身世浮沉雨打萍”更名周伯萍,以表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抗日决心。
爸爸和二爷,特别是奶奶所属的周氏家族,祖上是李鸿章的淮军主力之一。袁世凯赖以发迹的“新军“营,就曾一度是驻军天津小站,拱卫京畿的周家军属下。周家历史上也曾一度被传为安徽省巨富,慈禧太后还因此向周家“借钱”。并亲赠与己乳名“玉兰”同名的玉兰树致谢,至今仍然成活在肥西“周家老圩子”大院内。这样一个封建大家族,当时视父亲参加共产党新四军为“背叛家族,投了共匪的逆子”。是家族耻辱。一个在中学与父亲同学时就迷恋于父亲的才华,“非本厚(父亲原名)不嫁”的刘姓大家闺秀,(似同为淮军主力之一,台湾首任总督刘铭传之后),因被家族阻止“投匪”,不能追随父亲参加革命。郁郁寡欢而早亡。
父亲因文武双全,革命意志坚定。特别是技有专长,在中学念书时就曾在打算盘比赛中拔得头筹。(有些类似于当代的计算机高手)。
因此在新四军从事后勤工作中,成绩卓著。很快提拔成团职干部。根据高等军事学院后来的一项研究。由于新四军江淮根据地相对富饶。而八路军根据地土地相对贫瘠。新四军承担了八路军根据地百分之六,七十以上的财政供应。  后在淮海战役,百万大军渡江作战中,父亲均担任大军的粮食部长,(大约相当于古代大战时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粮草官吧)。为革命立下了功勋。
上海解放时,父亲担任华东粮食局副局长,局长。在陈云同志的直接指挥下,利用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用鲜血浇灌出来的秘密藏粮运输本事,在上海附近的无锡悄无声息地屯下了大批粮食布匹等战略物资。真正做到了消息密不透风。上海资本家大肆囤积居奇,倒卖银元,粮食,布匹,以拒收人民币而企图挤垮新生的人民币和新生的人民政权。时机一到,陈云突然一声令下,爸爸他们立即从无锡向上海推出大量粮食布匹物质。以人民币低价买卖粮食布匹,拒绝银元交易。一举击垮了上海资本家的投机倒把。奠定了新中国人民币的坚实基础。(史称经济战线的淮海战役)。因此,中央粮食部建部时,爸爸被中央任命为粮食部的第一个党组成员兼首任办公厅主任,负责中央粮食部的筹建工作。以后又被任命为副部长,担任过驻外大使。在家族看来,父亲不仅不再是“入了匪帮的家族逆子”反而成为家族骄傲的“朝廷命官”。特别是担任毛主席亲自任命的首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希腊王国特命全权大使”,使近现代就崇尚“改革开放”“洋务运动“,一度“言必称希腊”,崇尚“以文治家”的周氏家族倍感荣耀。
后来续家谱时,不顾父亲再三推辞,一致推举父亲为家族续谱的名誉会长。
当年的日本侵华战争,是想使中华民族“亡文灭种”。如果说,父亲当年奋起参加新四军共产党,是抵抗日本侵略军对中华民族“灭种”的武装抗日,二爷则是为了保护和传承中华文化,不使日本亡我中华文化。在动乱的战争中,追随浙江大学,颠簸流离,苦读中华传统文化。走的是“文化救国”的道路。
解放后,兄弟二人殊途同归。共同庆祝中华民族的新生。记得当时二爷参加了民主人士在怀仁堂举办的庆祝大会。二爷第一次见到了正在入场的毛主席,不由自主地兴奋高呼:“毛主席万岁!”。当时民主气氛极为浓厚,还不兴后来那样山呼“毛主席万岁!”。于是全场惊愕!场面十分尴尬。
用现代青年的网络语言来形容那时的二爷,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博学“直男”。
他那声“万岁!”,完全是出于他国学的习惯,和一个民主人士对新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发自内心的真诚热爱,随情感脱口而出的内心欢呼。。
然而,正是由于这种“博学直男”的性格,使他在后来的生涯中历经了种种苦难。
二爷解放后,曾长期担任教师进修学院的讲师。专为各学校的老师,传业授道。可以说是“教师的教师”,或也可称作“教师爷”吧。记得他曾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解过毛主席诗词。称毛主席诗词“高屋建瓴,胸怀博大,气势磅礴。”但也因此,“不拘一格,有时不太遵守诗词格律,特别是平仄规律”。
后来在反右派运动开始后,这样的讲课,被人检举。敢挑毛主席诗词的毛病,结果可想而知。特别是他还“不知深浅”地直接给中央有关部门写信,指出毛选中,有一文关于武松家乡的注解是错误的。更是落下了“恶毒攻击毛主席著作”的“铁证”。二爷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开始了苦难的人生。后来二爷的右派被提前“摘帽”。但文革后,又再次受到冲击。
尽管历尽苦难,但二爷始终保持着乐观的人生态度。读书不歇,笔耕不辍。粉碎四人帮,平反复出后,厚积薄发,发表了“著作等身”的国学著作。并应邀成为中华书局专门点评古籍的专家顾问,成为业内公认的国学大师。在国学圈内,他十分受人尊重。例如,他和素有书法“草圣”之称的国学大师林散之,经常互相切磋古文诗词,成为莫逆之交。一次,切磋到妙处,二人都恍然大悟,抚掌大笑。林散之趁兴挥毫,写下了他当时自认为是平生最潇洒得意的一篇草书,顺手送给了二爷……
特别难忘的是后来有关杜甫诗词问题和二爷的一次互动。
记得是在1981年7月初,正值炎夏。二爷出差到北京住在父亲帽儿胡同11号的家里(帽儿胡同11号是昔日王府,联合国所存北京胡同模型。还是起兵推翻袁世凯称帝的电影《蔡锷》之家的取景地)。我当时在《光明日报》国际部任编辑。中午午休时,我常和后来担任《光明日报》总编辑的张常海和总编室主任马雨农等桥牌牌友一起打桥牌。那天见常海(《光明日报》有民主平等传统,对报业同仁都不称职务,直呼姓名),出牌有些心不在焉。便问他怎么回事?常海叹了口气说,新华社刚刚发布了新任党中央主席胡耀邦的一个重要讲话,讲话里引用了杜甫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光明日报》作为科教文卫的知识分子大报,对耀邦同志引用的古典诗词给出精准到位的解释是责无旁贷的,绝不能落在《人民日报》的后面。明天必须要刊出对杜诗的权威解释。但一时很难找到权威学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为我们写出需要的文章。
我趁机插话说,我手头就有一个古典诗词的权威学者,不知是否可用?听我介绍完二爷的基本情况后,常海立刻表态:抗战时期的国学大学生。教师的教师。解释应该会是足够精准了。如果没有深厚的诗词底蕴和真才实学,恐怕也没有胆识给毛主席诗词挑毛病。
于是问我能否立刻去向他约篇专稿?先拿来看看,再决定能否赶在明早刊出?
我立刻领命赶回父亲家中。当时还没有现在这样发达的网络,文章资料都无法从网上信手拈来。一路上我有些担心:二爷是出差至此,没有随身携带任何文史资料。而对领袖人物引用的诗词解释,又容不得半点差错。
我对二爷说明来意后,二爷稍作沉吟,立即答应下来。不到一个时辰,挥笔一气呵成!
我拿来一看,不仅诗句寓意背景解释的精准到位,而且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指出了杜甫写作时暗用的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典故。还拿杜诗这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和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作了对比分析。指出,杜诗不论是在“登临”的决心,对“凌绝顶”困难的预估,和登顶后胸怀的开阔方面,都略胜王之涣诗一筹。从而比较好地诠释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共领导人的胸怀和心境。(附:《光明日报》1981年7月5日周本淳文见附件3)
二爷在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的情况下,全凭自己对国学的博闻强记和深刻理解,不仅诗词解释,精准到位,而且对各种古文经典,信手拈来,应用自如。实在使人叹服。
总编室主任小马和总编辑常海见文后,都拍案叫绝,喜不自禁。第二天,几乎一字不改的全文刊出。立刻在全国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赞不绝口。
当时的《光明日报》影响力正可谓如日中天。由于改革开放不久,国内还鲜有专门介绍国内外各种科学教育文化知识的报刊杂志。许多最新的科学知识和新名词,都是《光明日报》首先推出的。例如,什么计算机芯片,微处理器乃至艾滋病(爱滋病)等当时的新名词,都是经我不过一个小小编辑之手翻译确定推出而为大众接受的。我参照外电编写的一篇消息《太阳黑子大量出现,色球爆发即将发生》被刊在光明日报头版头条,还在全国引起了轰动。我们那时的各个编辑部和编辑记者,都不断地向读者首先推出各种类似新知识,新名词,新概念。为全国读者所喜爱。特别是1979年在杨西光总编辑的主持下,率先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被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各地区省报等争相转载,引起了全国思想解放的大讨论。那时的《光明日报》虽然最高订阅数还没有超过200万。但那是因为印刷和纸张供应跟不上。被迫和解放军报一样,凭证限制订阅。每份报纸都至少有几人,甚至几十人传看。
     二爷此前虽然早已是诗词和古文圈内公认的大师。但影响还主要在相对窄小的学术圈内。此文章一发表,套用现在网络语言来形容,就是“一夜爆红,粉丝无数”。周本淳立刻成为全国知识界,学生界和政治文化等界的人所共知的名人学者。
过去对毛主席引用的古典诗词的解释等,《光明日报》多请郭沫若,臧克家等权威学者担纲。这次请周本淳对胡耀邦主席引用古典诗词进行解释。一些群众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周本淳是新时代里可以和郭沫若,臧克家等相提并论的国学权威人士。   记得二爷有一个圈内朋友看到二爷的文章引起了如此之大的反响,兴奋地跑来向二爷祝贺道:过去对领袖人物引用的古典诗词解释,都由臧克家他们垄断了。老兄这次终于把臧克家他们比下去了,真是大长我辈学者的志气啊!
当然,胡耀邦这个党主席(1982年改选后称总书记)和毛主席这个党主席是没法比的,二爷和德高望重的学界泰斗郭沫若和臧克家等也是不好同日而语的。但由此可以看出二爷的这篇文章影响之大。1996年,二爷还抱病去日本汉学界讲学。这不仅守住了他为护卫中华文化而学国学的初心。还将国学进一步发扬光大。弘扬海外。
中国从古至今,许多文人墨客,大多借酒起兴。古如李白《将进酒》,后如外交部才子乔冠华,三杯茅台酒下肚,思如泉涌,华章一挥而就。二爷也不例外,喜欢饮酒赋诗。但最后可能因为不慎喝了地方假酒中毒或饮酒过度,竟不治身亡!
2002年7月末,二爷不幸逝世的消息突然传来。父亲不顾年老体衰,患有心脏病,想要亲去淮阴告别吊唁。但考虑他心脏病发恐有不测,被我儿孙及组织上劝阻。考虑到我和二爷多有交往,感情颇深。大哥周先路又不在身旁。父亲亲书悼词(见附件1),委托我代为吊唁。第二天一早,  就派他的司机王景德和我驱车900余公里,急忙赶去吊唁。一路上,为了早日赶到,我和小王交换开车,在长途行车中,得以歇人不歇车。但不幸的是,由于出发仓促,没来得及在长途出发前,按规定做必要的保养检查,车在路上抛了锚。耽误了时间。未能赶上单位向淮阴市政协副主席周本淳教授作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但单独安排了我和小王向二爷告别。我们第二天还赶上了淮阴师范学院为二爷举行的全院追悼大会。我在会上宣读了父亲的悼词和委托悼念书,特别回顾了当年二爷凭着深厚的国学功底,一挥而就,为《光明日报》写下了产生巨大影响文章一事。引起了全场对二爷学识钦佩的共鸣。
与父亲和二爷同为肥东肥西大同乡,和父亲一起参加革命,后任“封疆大吏”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书记,最后担任国家审计署署长和顾问的周光春。因喜爱诗词,常与父亲切磋。后来父亲将“真正的专家”二爷,介绍给了周光春。他们也成了文友。后来,他惊闻二爷去世的消息后,特意转交了他悼念二爷的诗词手书,内容如下:
“诗一首
博谙古典造诣深,札记勘源但索真。
校点总龟删补细,拨冗为我正诗文。
   周本淳同志幼而爱诗,稍长写诗,著有诗词蒙语 震川先生集 唐人绝句类选 唐才子传校正 小仓山房诗文集 古代汉语 诗话总龟 苕溪渔隐丛话等大量著作,执教于淮阴师范学院,1996年应日本名古屋大学邀请前往讲学。本淳同志胸怀坦荡,曾蒙不白之冤,犹以古诗自我排解。综观一生,少罹忧患,中历坎坷,晚如啖蔗,不管忧患得失,不失读书人之本真,守此勿失,不问升沉荣辱,是为信条。从伯萍同志处得悉本淳同志病逝,至为痛惜。
04年腊月 周光春敬书于西山塔影楼”
(书法条幅见附件2)。
  近现代的安徽周氏宗族,虽然以“武”起家,发迹于淮军主力之一的“武壮公”周盛波和周盛传。但在合肥的家庙《爱莲堂》供奉的先祖,一直是宋朝理学大师,以《爱莲说》和《太极图说》传颂于后世的周敦颐。为子孙后辈名字排辈的祖训:“国有文方盛,家行孝本先。典章从法守,礼乐在心传”,一直是崇尚以文治家的。因此,在家谱记载中,也是把一文一武的周伯萍(周本厚),周本淳兄弟二人,共同视为家族的骄傲。
 周氏兄弟二人,当年为了拯救中华民族于危亡,后来又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殊途同归。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指引下,奋斗了终生,终成正果。
去年父亲百年,因尚未走出疫情,母亲又去世,未能及时祭奠。
今年是二爷的百年寿辰,又恰逢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华诞。
父亲在临终时,习近平同志即将当选中共中央总书记和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当时还待定)。父亲满怀信心地感慨:我们的党和国家,已经找到了最可靠的接班人。他老人家是怀着喜悦的心情,安然离世的。习近平同志不顾当时政务的胶着和繁忙,給父亲送来了花圈(见附件4),并嘱咐习办主任,给母亲打来了慰问电话。我们全家感激涕零。
   宋朝诗人陆游有诗《示儿》云: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当今,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坚强领导下,充分发挥了我们强大的制度组织能力,发扬了包括中医和集体主义精神在内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优势,使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率先走出了疫情,首先迈上了经济恢复的康庄大道。!
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在史无前例的全世界伟大抗疫斗争中,我中华大地,已初步“北定中原”!
在此,仅以陆游的《示儿》诗句和我的百年纪念拙文,纪念二爷周本淳的百周年诞辰和补祭父亲周伯萍的百年,共同庆祝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华诞!

    完稿于2021年元宵团圆节.
备注:
周本淳教授系周恩来总理的家乡淮阴市的原政协副主席。
此文系应族弟之请,为江苏淮阴师范学院纪念民主人士周本淳教授百年诞辰纪念册而作。

【附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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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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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3】周本淳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附件4】习主席送父亲的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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