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无歌忆华年（之三）

作者 潘子立 November 8, 2024

随着中国在上世纪80年代末迎来改革开放新时代，战后西方文学理论与创作，尤其六七十年代以来的重要文学成就，再度进入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与出版机构的视野。

在战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赫尔曼·黑塞成为首批受到重点关注对象并不令人感到意外。黑塞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他反对战争，呼吁和平。他的气息清新的作品，独立不羁的人格，在60年代中期反对越战的一代美国青年中激起巨大反响，引发“黑塞热”席卷美国，截至1973年，黑塞作品英译本在美国售出已达800万册。这股“黑塞热”迅速蔓延至日本、东南亚与拉丁美洲、大洋洲，又返回诗人的故乡西欧，波及苏联与东欧。到1975年，黑塞的作品已被译成49种语言。1978年冬，我欣然接受人民文学出版社邀约，准备着手翻译黑塞小说《轮下》。

长篇小说《轮下》是黑塞的早期作品，11万字左右[按版面计算]，一年完成本来应该不成问题。然而，世事难测。一场危机，健康危机，悄然逼近。1979年5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正在伏案书写，突然一阵难受，心律失常，伴随心动过缓。只好放下工作，静候家人回来（荣仙带孩子看电影去了）。不久，心动过缓发作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症状越来越严重。亟需休息，配合医疗，才能扭转这不祥的趋势。但我无法放下工作，请假就医。当时我负责一个全脱产德语班教学工作。这个班的学员都是学校教学科研精英，中年业务骨干，并已通过政审，一俟德语班结业，即将赴联邦德国深造。在这种情况下，停下工作，是不可想象的。小车没倒还得推。11月的一天早晨，终于因心动过缓导致昏迷，由校医紧急送往总医院救治。

我自然不可能知道市里几位心血管权威医生会诊后要荣仙准备后事，说患者活不过5天；也不可能知道好心的女医生宋女士力劝荣仙面对现实，考虑再嫁：“你一个月56元，怎么抚养两个孩子？”但我知道，这回的病不是短时期可望痊愈的。我写一封短信给胡其鼎，请他们另找人翻译此书，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出版社的出版计划。其鼎很快回信，劝我安心养病，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他说，不管过多久，只要我能继续译书，什么时候译完，他就尽快安排出版。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住院93天，荣仙93天衣不解带，守在病床旁边。其间，我晕厥20余次，最长的一次7小时不省人事，心率降至27/分，没能查出病因，也没有明显好转。尽管如此，我的心情一直十分稳定、平静。我坚信一定会恢复健康。我说，以后我还要去海里游泳。年轻的女大夫听了，笑道：“潘老师，别想那么多了，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1984年夏天，我和韩万衡联袂去大连参加德语教学研讨会期间，我们都到海里游泳了。这是后话。

出院后服用中药，调养，经过一段极艰难的日子（荣仙大手术后的一个时期，就靠10岁、11岁的两个孩子做饭、管家），终于度过危机，逐渐康复。1982年，春回大地，冰雪融化，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四月时节。我坐在斗室书桌旁，看窗外草木初绿，回首来路，感触良多。我又活过来了。当一个人走出死亡的阴影，回归正常生活，这个人是幸运的，他又可以从事有益于社会的工作，在平淡平凡的日子里，感受生存的充实与愉悦。但是，不会有第二次。我深知，幸运女神不会一而再地眷顾同一个人。我必须对自己的生活加以调整，为自己立下新规：戒烟，不熬夜，案头工作全部在白天完成……。

1982年初秋，我把《轮下》译稿寄给胡其鼎。这本小书前后将近四年才译完，是拖延时间最长的一本译文。

此书于1983年2月面世，1989年入列人民文学出版社《佳作丛书》书目，再版。去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部主任欧阳韬先生来电，希望再次出版，已签合同，今年可望见书。

小说《轮下》写德国小城一个资质聪颖的男孩，学习成绩优异，父亲、师长全都寄予厚望，一再加码加压，企盼他好上加好，更加出类拔萃。这个柔弱的少年终于承受不了过大的压力，走向父亲和师长愿望的反面，最后落水溺死。小说结尾，男孩的父亲醒悟到由于虚荣心作祟，儿子的死自己也有一份责任。眼下国内为人父母者切盼儿女成龙成凤，孩子出了大班进小班，中小学老师希望学生勤学苦读，出类拔萃，中国孩子承受的精神压力比哪个国家的孩子都大。父亲母亲们读了此书，会有所触动，从而有所改变吗？阿门。

子立
2019/1/5-6初稿
2019/2/9修改

(主要由于防控新冠疫情，《轮下》于2023年1月出版。 )

子立又白
2023/5/3

【作者简介】潘子立先生是我国著名德语翻译家，天津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1938年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1955年厦门集美中学毕业，同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1960年毕业，分配到天津大学任德语教师，直至退休。青年时代开始尝试德语文学翻译。自1963年发表翻译作品威尔第歌剧脚本《阿依达》，累计出版翻译作品二十余种及散见于国内多种文学期刊、选本之诗歌、小说十余种。主要译作有《格林童话全集》《浮士德》《伽利略传》《轮下》《歌德诗选》《海涅全集》（第三、四卷）等，著有歌德抒情诗赏析《漫游者之夜歌》。潘子立的夫人许荣仙196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后在天津大学任教，长期从事研究生英语教学工作，副教授职称退休。育有两个儿子事业有成，一位在德国，另一位在天津。

敬请大家一起呼吁：祖国文明建设应从央视和国营媒体禁刊酒类广告做起。酒，从精神到肉体已经伤害了无数国人！
-《海外南开人网》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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