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书的故事（之八）

作者 潘子立 November 4, 2024

2013年7月，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了拙译《海涅抒情诗选》。说起这本诗选的成书经过，脑海里便浮现出“积累”二字。确实，“积累”这两字，太重要了。试想，人的知识、技能、能力、经验，甚至人与人相互之间的感情、信任等等，不都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积累起来的吗？《海涅抒情诗选》这部书稿就是我在半个世纪多的漫长岁月里断断续续读海涅诗、译海涅诗积累而成的一个产品。

我最初接触海涅的诗歌，是在厦门集美上中学那些年。集美学校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并且对学生开放。郭沫若译的歌德巨著《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沫若译诗集》等都是我喜爱的读物，还读过忘了是什么人翻译的歌德的《罗马哀歌》和一册薄薄的总共不过30来首的《海涅诗选》。当然，更多的是读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茅盾、蒋光慈等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和俄罗斯、苏联作家的作品。在集美那几年是我读文学书籍最多的时期，其次是北京求学时期。对德国文学，尤其是对歌德、海涅诗歌的爱好，使我后来成为德国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虽然文字中学时代对这两位德国文学巨匠只有极肤浅的了解。

学了一年德语，我开始借助字典读德语诗歌，有时读着读着，若有所感，便把浮现在脑海里的句子写下来。就这样，我在没有明确意识和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德语诗歌翻译的尝试。上大学那几年读了一些歌德、海涅、缪勒、施笃姆、艾兴多夫等德国诗人的诗歌，尝试着译了七八十首，都是篇幅短小的抒情诗，其中约20首海涅的短诗，《日月奔驰春复秋》《五月已至》《何处？》等就是在这个时期翻译的。

海涅这首诗写于1822年，没有收进在1827年出版的海涅第一部诗集《诗歌集》，而刊载在1844年出版的诗人第二部诗集《新诗集·新春卷》。诗人看似不经意地写下举目所见的眼前景，便勾划出一幅明丽的春光图：蓝天、绿树、青草地的背景上，云飞驰，鸟鸣啭，羊欢跃，色彩丰富而不俗艳，生机盎然而清丽雅致，画外音更增添几许悠远韵味。

这首诗是当年从北大图书馆借阅的《海涅诗选》（Ausgewählte Gedichte von Heinrich Heine）读到的，并不知道它确切的出处，后来才知道这是《落穗集》中的一首。《落穗集》收入海涅不同创作时期写的、由于种种原因未收入生前出版诗集的诗作。2017年3月，旅居加拿大的我的好友资深翻译家张裕禾教授嘱我查看海涅墓碑的铭文，我这才知悉，巴黎蒙马特公墓上的海涅墓碑上方为海涅半身大理石胸像，胸像下面的碑文原来就是这首《何处？》

1960年毕业以后，尽管生活和学生时代已迥然不同，我仍然没有弃绝对海涅诗歌的爱好，零零散散地，又译出《船舱之夜》《你好像一朵鲜花》《夜思》等三四十首海涅诗。在那文化犹如荒漠的年代，读海涅诗感受到莫大慰藉。

海涅1822年去波兰，遇波兰女子米丽雅姆，后作此诗。诗人见到如花女子，想到美好事物终难长留人世间，不由感到忧伤。本诗语言质朴、洗练、恳挚。至1900年为这首小诗谱写的歌曲已达388首之多，其中以舒曼和李斯特的曲谱最为知名。

《夜思》是海涅诗歌中感情最真挚的一首:

"如果母亲不在那里，
我不会那么思念德意志，
祖国永远不会衰朽，
可老太太却会去世。"

这四行诗全然是赤子之心纯真情感的自然流露，从概念出发是写不出这样感人至深的诗句的。

上世纪90年代初，河北教育出版社制定出版《世界文豪书系》的宏伟规划，1993邀约章国锋（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和胡其鼎（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担任中文版《海涅全集》（12卷本）主编。章胡二位主编邀约我承担《海涅全集》第3卷、第4卷韵文作品的翻译工作。至1995年初秋，在大约15个月的时间里，我译出了《罗曼采罗（1851）》《1853年与1854年诗抄（1854）》《集外诗（1847—1856）》《比米尼（遗稿）》长诗《德意志，一篇冬日童话（1844）》（一译《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阿塔·特罗尔（1843，1847）》等6部海涅诗集。另外还翻译了海涅的小说与散文《巴赫拉赫的拉比（1840）》《流亡中的众神（1853）》《女神狄安娜（1854）》，共计75万字左右。这是集中翻译海涅诗歌的一个时期。由于种种原因，中文版《海涅全集》的出版延宕多年，直至2003年才终于面世。

翻译海涅的诗歌感触颇多，诗人晚年在备受病魔折磨的情况下依然创作不辍，尤其感人至深，此种情景，从下面几行文字，不难窥见一二：

“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海涅开始出现罹患一种重症——脊髓结核的征象，肢体麻痹越来越厉害，健康状况越来越差，至1848年五六月间，海涅脊髓炎发作，下肢瘫痪，从此卧床不起，在“床褥墓穴”度过他生命的最后八年。他听觉衰退，眼睛睁不开，靠服用吗啡才能睡上四小时觉。不眠之夜，就在头脑里默默做诗，推敲诗句，天亮后口述让秘书记录下来。

1851年，海涅的第三部诗集《罗曼采罗》问世。海涅本人称《罗曼采罗》为他诗歌创作的“第三根支柱”。这部诗集里约三分之一的诗作和《1853年与1854年诗抄》等诗人晚年的大部分诗作就是在这样极度艰难的情况下完成的。”（摘引自拙译《海涅抒情诗选》之《译者序》）

诗人晚年禁锢在“床褥墓穴”，无法亲自接触社会，深入生活，于是借用神话传说、《圣经》故事表达对人生、对现实世界的观点，显示出高超的艺术技巧，留下了《女武神》《神话》《世道》等传世名篇。

这首短诗用几个希腊神话故事，勾画出奥林波斯山的主神宙斯的淫棍面目。

《新约·路加福音》第20章记述耶稣讲的一个比喻：一个被封为王的贵族对他的仆人说：“……那已经有的，要给他更多；那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一点点也要夺走……”海涅借用这个圣经故事深刻地揭露统治者对穷人的剥夺不仅残酷，而且无耻。短短八行，简洁明快，对资本主义社会不公的批判可谓入骨三分。

《我的白昼晴朗》是海涅晚年的诗歌和德语十四行体诗中很著名的一首。

海涅晚年缠绵病榻，受尽病魔折磨。他在《求主怜悯》（《集外集》）等诗篇中多次描写但求速死的主题，他的另一些诗篇又表达出强烈的生之留恋。这首诗的第一个诗节，字里行间，洋溢着自豪和欣慰之感。可是，诗人愈是感受到世界正在进步，明天的生活会变得更加美好，愈是为自己已来日无多而深感遗憾。尽管如此，诗中所表达的遗憾并未流为伤感颓丧。诗人对现世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留恋与其优美、爽朗的音调是本诗引人瞩目的亮点。

2009年9月，《轻经典——中外名著悦读丛书》主编刘引梅先生邀约我选编《海涅抒情诗选》，由此开启我集中翻译海涅诗歌的又一个时期。《诗歌集（1827）》和《新诗集（1844）》是海涅最重要的两部抒情诗集，在《海涅抒情诗选》中理应占据重要位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海涅全集》中，这两部诗集是胡其鼎翻译的。这次我从《诗歌集》筛选出107首，从《新诗集》中选出46首名篇佳作，这153首诗歌里面，约五六十首是我在此之前不同时期陆续翻译出来的，只有少数几首改动几字，其余的未作修改。这两部诗集中需要重译的约有100首诗歌，这是选编这本抒情诗选工作分量最重的一项。此外，又从我已译出的《海涅全集》第3、第4卷长诗除外的四部诗集中选取有代表性的篇目，构成这本《海涅抒情诗选》共250多首诗作。可以不夸张地说，诗人从少年时代到晚年临终不同时期创作的最著名、最优美、最具“海涅抒情诗特色”的传世名篇几乎尽收录其中。

如果从1956年尝试翻译《日月奔驰春复秋》《五月已至》等小诗算起，到2010年10月18日《译者序——漫话海涅的抒情诗》脱稿为止，拙译这本《海涅抒情诗选》前后经过了54个春秋，方告竣工。所以我说《海涅抒情诗选》是我五十余年读海涅诗、译海涅诗积累而成的一个产品。

子立
2019/3/8-10初稿
2019/4/22修改

【作者简介】潘子立先生是我国著名德语翻译家，天津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1938年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1955年厦门集美中学毕业，同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1960年毕业，分配到天津大学任德语教师，直至退休。青年时代开始尝试德语文学翻译。自1963年发表翻译作品威尔第歌剧脚本《阿依达》，累计出版翻译作品二十余种及散见于国内多种文学期刊、选本之诗歌、小说十余种。主要译作有《格林童话全集》《浮士德》《伽利略传》《轮下》《歌德诗选》《海涅全集》（第三、四卷）等，著有歌德抒情诗赏析《漫游者之夜歌》。潘子立的夫人许荣仙196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后在天津大学任教，长期从事研究生英语教学工作，副教授职称退休。育有两个儿子事业有成，一位在德国，另一位在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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