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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记忆(一)

(连载)

王育琦校友 July 25, 2022
       
谨以此文献给敬爱的老爹老娘和王氏先贤们!
他们那正直、诚信、坚强的高尚品德和知难
而进、永不退缩的奋斗精神是留给后代的
一笔宝贵财富,我们要代代相传、发扬光大!

【开头语】

时间总会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总会在流年中留下沧桑。

时间过得真快,我离开老屋已经六十年了。老屋就像一条小船,载着我家的艰辛与温馨,载着我的青春与梦想,在岁月的海洋里越漂越远。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时常在梦里回到老屋。那大土炕及炕上胶东特有的三屉被阁,深红色油漆的两屉桌;那离地两米多高朱红色的开扇站柜和它上面深红色的大木箱;还有那像枣核的煤油灯;那一个个小方格组成的窗户;那窗外随季节变换的花草树木,以及屋檐下和屋顶上成群嬉闹的鸽子......这一切仿佛是经过艺术大师精心剪辑过的画面,时常在我的梦境里展现。
儿时的记忆总是那么清晰,如同一个深深的烙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想起它,许多往事就会立时浮现在眼前,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使我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我家居住的老屋,位于山东莱州市城里东北隅反经巷。窄窄的巷子全长不足一百米,共有十余户人家。我家位于巷子中间路北,是巷子里最好的房子。在我的记忆中,老屋有两扇气派的大门,门上有两个醒目的铜环,迈上两级白石台阶,有一个高高的门槛和门洞,门洞里还有一间门房,据说这是专门为看门的人准备的,门洞的右侧是两间书房,左侧是两间磨房。迎门是个大照壁,向右一拐就是中门,进中门又是一个照壁,照壁前种有月季花、玉簪花,向左一拐就见北面五间正屋,东西各三间厢房。东厢房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水井和两间放杂物的棚子。北屋后面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有石榴树、枣树、花椒树、桑树和香椿树等。整个院落有16间房子,青砖青瓦,大大的屋檐,露在外面方方正正的椽子,还有花岗岩的墙基,房子十分美观大方。屋檐下吊着很多木箱子,里面养着好多鸽子,每当天气晴朗时,鸽子就会到屋顶上嬉耍。春天是鸽子下蛋孵化的季节,一对对成双的鸽子,就会轮流抱窝孵蛋,不久就会见到大鸽子带着小鸽子,在屋顶上练习飞翔。凡是到我家的人,对大屋顶和鸽子都有很深刻的印象。

究竟这老屋有多少个年头,连老奶奶也说不清,估计距今有二百年以上的历史。从我爷爷奶奶住进去以来,虽经多次战乱,可从来都没有修过,至今没有漏雨,还是那么结实。
据老爹讲,上世纪初,这座房子原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后来他们全家搬到大城市去了,1933年就典给了我爷爷。1948年土改时,老屋除了东屋和书房外,其余十一间房子都分给了我家。七十余年来,虽几经变迁、改造,最终还是留下了五间正屋。这五间房子就成了历史的见证。每当看到它,就想起了我的童年,就想起了那蹉跎岁月,就想起了所有的亲人…

我的前辈

爷爷叫王会和(字鹤亭),他开了个杂货铺,名号叫“吉来”,主要经营米、面、油、盐、酱、醋及其它杂货。爷爷长相很帅,也很能干,好结交朋友,经常扶危济困,在亲友中有很好的口碑,生意虽然不大,但远近闻名。老爹说,他的爷爷掌管家庭时,家里很穷,只有三间破草房,老爷爷是靠给别人磨面赚钱养家糊口的。爷爷长大后,下决心要改变这种状况,于是东拼西凑才开了这个杂货铺,日子也就好过多了。后来爷爷积攒了400大洋,才典租了这套大房子。然而,正当爷爷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一场空前的灾难降临了,一向身体很结实的爷爷,突然得了急性痢疾,一病不起,越来越重,1936年农历9月18日,爷爷撒手西去,年仅五十四岁,从此,家庭开始走向破败。

奶奶是一个旧时传统的小脚女性,但她性格开朗,注重孝道,处事稳重、大气,为人厚道,谁有困难向她求助时,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予帮助,亲友有什么婚丧大事,都愿意请她去帮忙,她也总会全力以赴。在亲友和街坊邻居中有很高的威望。奶奶还有一门独特的手艺,她自制的面酱、酱油和醋,质量都很好,远近闻名,经常有人上门求购。

爷爷去世后,奶奶想方设法支撑着这个家。她对老奶奶照顾得十分周到,两个人同睡一个炕,同吃一桌饭,总是千方百计满足老奶奶的要求。平时有点好吃的东西先给老奶奶,而老奶奶却舍不得吃,总是留给他的孙子和重孙子吃。

奶奶一辈子生了好几个男孩,但只养活了我父亲一个,这也是她快四十岁时生的最后一个孩子。据说,我家三辈单传,所以,无论是奶奶,还是老奶奶及三个姑姑都对父亲偏爱有加。

我的父亲叫王希仁,爷爷去世时他刚十五岁,家里还有老奶奶,二姑还没出嫁,这对全家来说,如同天塌地陷,孤儿寡母如何生活?据奶奶讲,在办理爷爷丧事时,很多朋友都来帮忙,看到家里这幅的惨像,都十分悲痛,特别一些得到爷爷帮助过的人,在灵位前失声痛哭,其场面极其悲凉。当时父亲正读五年级私塾,只好退学回家,奶奶带着年幼的儿子继续经营这个杂货铺。虽然有不少朋友帮忙,但总有人欺负父亲年少,夜里常到店里偷米,父亲把写着“良心”的大牌子插到米缸里,然而无济于事。

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了莱州,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他们不仅将商店洗劫一空,而且还毒打父亲,致使商店难以经营,经常关门,从此只好靠变卖家产维持生计。

解放初期,父亲曾在村里率先与他人成立了互助组,当过调解委员、副村长,凡有夫妻吵架等家庭矛盾时,都来找他调解,在村里有较好的人缘。

我的母亲叫吕春华,她是姥姥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喜爱的孩子。姥姥贤惠开明,为人厚道,深受全家和亲友们爱戴,可惜在 1939年农历7月27日因患急性痢疾而去世,年仅56岁。姥姥临终前,她将最疼爱的小女儿—我的母亲托付给二舅。二舅是一个很重孝道,重情重义之人,他对小妹妹特别关照,当时尽管生活困难,他还是想方设法为我母亲置办了嫁妆。在母亲心中,二舅也是她最信任、最尊重、最可依赖的亲人。1940年父亲和母亲结了婚,那年父亲仅18岁,母亲20岁。由于战乱,两家的日子都很拮据,但还是东拼西凑准备了聘礼和嫁妆。

1945年日本投降后,国共拉锯式的占领莱州,生意难以维继,父亲和母亲只好种起了爷爷留下的薄地。  

童年的记忆

 说来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论是接到家乡一个电话,还是看到一篇乡土文章、一个景象或不经意的聊天,都会引发、复苏孩童时的一段记忆,特别是童年的春节历历在目,我时常沉浸在儿时过大年的快乐中。      

胶东地区过大年有着浓浓的乡土特色。进入腊月,家家都会忙年,打扫卫生、粉刷房子、蒸年糕,做各式各样胶东独具特色的花样饽饽,如金鱼、福寿等形态各异的品种。这些花样饽饽,成为走亲访友必带的礼物,大家争相比对、评论着各家花样的特点。另外,还要蒸大小不同的枣饽饽,作为祭奠祖宗和供奉神灵的供品。除此之外,必做的还有各种小菜,如酱茄子、炒扁豆、腌辣菜、肉皮冻、煮黄绿豆等等,各家都会把一年的积蓄拿出来,把餐桌上的手艺充分展示出来。

大年三十中午开始,要祭奠祖宗,要供上各种精致的菜肴外,摆上枣饽饽。到除夕晚上还要供奉各路神仙,正屋有菩萨、财神、灶神;天井有天神;大门洞里有门神;水井旁有井神。供奉是男人的事,我总要穿好新衣裳,跟着父亲从屋里走到屋外,依次按程序上供、上香、磕头。供奉的菜肴是根据各家的条件而定,有钱时要好一点,缺钱时会差一点,不管多困难,家家都会遵守这种习俗。

大年初一早晨,吃饺子是胶东典型的习俗。饺子里要包着钱币、年糕、糖、花生、栗子、枣、豆腐等“宝贝”,而且每一样东西,都有一种说法,如吃到钱币表示今年会有钱,过得富裕;吃到花生表示长生不老;吃到年糕表示高高兴兴;吃到糖意味着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吃到栗子表示一年顺顺利利;吃到红枣表示吉祥如意等。奶奶和母亲一般只包四种,每种包八个,表示四平八稳,平平安安。全家人边吃边报告自己的成绩和收获,我们最希望父亲多吃一些钱币,因为他有了钱,全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吃完早饭后,晚辈就要穿上新衣裳给长辈拜年。不管多困难,奶奶都要给我们压岁钱,一般都是一毛或两毛钱,孩子们就会积攥起来,准备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春节祭祖是很认真的,从除夕中午开始直到初三,每天都要三上香、三磕头。除了春节外,像正月十五、清明节、农历的七月十五、十月一、冬至等节日也都要祭祖,一般都是一日三上香、三磕头。这时奶奶也会给我讲许多有关先辈的故事,如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得的什么病,后事是怎么办的等;有关老屋的事,大都是奶奶零零星星告诉我的。

在莱州还有一种全国闻名的草艺品,据说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草辫是草艺品最原始的雏形,几乎家家的妇女们都会编草辫。人们用灵巧的双手将一根根的麦杆,经过不同的挑压交叉,编掐出了各种纹理结构的花样草辫。用它制成的生活用品也越来越多。上世纪50年代末,又以玉米皮为主要原料,生产出了提篮、提袋、挎包、茶垫、地席、草帽、门帘、果盒、纸篓、婴儿篮等生活用品,品种己达上千种。奶奶和老奶奶有空就编草辫,编到了一定尺寸,就去卖钱,这些钱就可填补家用,买油盐酱醋等。有时给老奶奶买个火烧,老奶奶吃里面的软瓤子,外面的硬壳留给我。每当看着奶奶去卖草辫子时,我就很高兴,因为又会有火烧吃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生活总是和饥饿联系在一起。我家种着五亩薄地,又没有水灌溉,完全是靠天吃饭,所以只好种耐干旱的高梁。最难熬的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经过一个冬天,粮食有点紧张了,但小麦还没下来。为节省粮食,只好掺着树叶和新鲜的野菜吃。看着榆树枝上绽出的新芽一天天地长出圆圆的花,我们叫它“榆钱”,这就看到希望了,因为“榆钱”是很好吃的东西。母亲就会爬到树上,将它摘下来,掺上高粱面蒸着吃。不久新鲜的榆树叶子又长了出来,母亲又会到树上掐榆树叶子,再与高粱面掺到一起,做成菜饼子。高粱饼子很硬,吃多了就会烧心。闹饥荒时,即使到了夏秋,也要吃野菜、树叶,这时母亲就会到处挖野菜,做野菜团子吃。由于不断的掐树叶,我家的几棵大榆树,往往直到夏天树头都是光秃秃的。
为了保证一年四季的生活,每年秋天奶奶和母亲都要腌一大缸罗卜、白菜当咸菜,买一些很便宜的小蟹子,用碓臼研一坛子蟹酱,再做一大盆豆酱。有了这些东西,即使没有菜,这一冬和一春也就可以正常生活了。那时吃什么都香,将咸萝卜切成条,再放上一些葱花,在锅里蒸一蒸也很下饭,有时在虾酱和蟹酱里滴几滴香油,再用大葱沾着吃,是很好的“就头”。那时农村没有电,晚上家家都点煤油灯。灯头点亮时,像枣核那么大小,橘黄色的煤油灯光拖着一条黑黑的尾巴,风一吹就会扭来扭去,现在回想起来,也很有趣。为了省油,经常很早就让小孩子睡觉,而大人们往往是摸黑编草辫子。

冬季三九寒天,因为没有煤炉子取暖,老屋的最低温度可能会达到零下十度,夜里脸盆的水都会结成厚厚的冰。为了取暖,往往会用干树枝等劈材做饭,顺便也就把土炕烧热,同时还会用莱州独特的火盆取暖:在泥盆里先放上一层草木灰,再放上一层谷糠等易燃物,上面盖上一层做饭时烧透的柴火,最后再蒙上一层灰,将其捂实了就能用很长时间。每天晚上进被窝前,先用火盆将被子烤热再钻进去,这样也就不觉冷了。

夏天的傍晚,天刚刚落黑,蚊子就从小屋的各个角落里飞出来,醉汉似的撞来撞去。那“嗡嗡嗡”的声音,从头上、脚下发出来,在屋里转来转去,搅得睡不着觉。这时奶奶就会先在屋里放一把点着的艾条,将蚊子从屋内赶出来,然后在院里铺一个草席乘凉,这样也就不用点煤油灯了,待屋里的烟散了,温度降下来再进去睡觉。在月光下乘凉是最开心的事,我总是依偎在奶奶的腿上,看着圆圆的月亮和满天闪烁的星星,奶奶一面编草辫子,一面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什么七仙女下凡、牛郎会织女、黑脸包公、桃园三结义等。我听得入神,也总会提出的一个个好奇的问题,她总是耐心地给我解答。院里有蚊子,她就会用一个大蒲扇,不停地给我扇。往往说着话,我就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

每逢赶庙会时,奶奶总要去三姑家帮忙卖火烧。三姑家孩子多,三姑父又比较老实,这一家子全凭三姑做点小买卖来维持。天快黑的时候,我就会去接奶奶回家,她每次回来,总要给老奶奶和我各带一个火烧。

在兄弟姊妹中,我排行老大,又是男孩,奶奶和老奶奶都拿我当宝贝。从小我就跟奶奶和老奶奶睡,她们是我的保护神。小时候我经常调皮,上来那股劲,又倔又邪,母亲只好将我扣到磨房里,这时我会大声呼喊,老奶奶总会柱着拐杖走来,悄悄地把我“解救”出去。

老奶奶九十岁时,我刚刚六岁,一个春天的中午,老奶奶从炕上下地时突然摔倒了,当时奶奶正在做饭,屋里只有三岁的大妹妹,当大家赶来将她扶起来时,只见她睁着两眼,但说不出话来。父亲把她抱到炕上,她已不会翻身了。父亲赶紧给了我五分钱,让我到大街上去买个饽饽给老奶奶吃。我快步跑出去,可是当我拿着饽饽回到家时,只见老奶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嘴也张不开了,医生把了把脉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看着老奶奶的样子,我心里真难受,眼泪不停地流。父亲、母亲和奶奶也都含着眼泪忙碌起来。七天之后,老奶奶告别了大家,撒手西去。出殡下葬的时候,我看着棺材徐徐放进墓穴里,心里像刀绞一样,大声哭唤着:“老奶奶!我要老奶奶!”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也是我第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我恋恋不舍,含泪离开了墓地。与我朝夕相处、对我倍加呵护的老奶奶走了,这对我幼小的心灵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点击看【老屋的记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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